人未到,声先至。澹台明羽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他手里还拎着那杆赵衡为他新打造的全钢破甲枪,枪尖在厅内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嗜血的幽光。他脸上满是按捺不住的狂热与战意,仿佛听到的不是什么使者,而是一份送上门的战书。
“大哥!姐夫!还等什么?周望那老狗派人来,肯定没安好心!正好拿他们祭我这杆新枪!让我带一百玄甲军兄弟下山,管他什么幕僚,先捅几个窟窿再说!”他挥舞着长枪,带起的劲风将桌上的烛火吹得一阵摇曳,一副现在就要冲下山去大开杀戒的模样。
“胡闹!”澹台明烈沉声喝道,“把你的枪放下!”
澹台明羽脖子一梗,还想争辩,但对上大哥那双深沉的眸子,最终还是悻悻地将长枪往墙角一顿,发出一声闷响。
赵衡看得有些好笑,他拍了拍小舅子的肩膀,温声道:“明羽,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咱们虽然不是什么‘国’,但规矩不能破。打打杀杀是最低级的手段,我们要先看看,这只老狐狸,到底想玩什么花样。”
他转向澹台明烈:“大哥,我同意你的看法。既然是客,就得有待客之道。不过,这待客的地方,得由我们来选。”
澹台明烈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瞬间明白了赵衡的意思。他点了点头:“就依你。传令下去,将人‘请’到半山腰的迎客亭。”
……
山路崎岖。
冯源坐在颠簸的马车里,心里将那个贪婪又愚蠢的刺史大人周望骂了不下千百遍。这鬼地方,哪是人待的?
然而,随着马车缓缓驶入清风寨的地界,他心头的鄙夷与不屑,正一点点被惊疑所取代。
山道两侧,每隔一段距离,就能看到用巨石和原木构建的哨塔。塔上,有目光锐利的哨兵正遥遥地注视着他们。那些哨兵身上穿着统一的皮甲,身形挺拔,神情冷峻,没有丝毫寻常山匪的懒散与猥琐。
更让他心惊的是,从山口到半山腰,他们至少经过了三道路障关卡。每一道关卡都由精壮的汉子把守,他们手持长矛,沉默地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肃杀之气。
这哪里是什么乌合之众的匪窝?这分明就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军镇!
当马车在半山腰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台停下时,冯源的心,已经沉了下去。
一个凉亭,立于悬崖边上,名为“迎客”。
可这迎接他的,却是让他肝胆俱裂的景象。
凉亭的四周,数百名身着黑色劲装的士兵,正在进行着某种操演。他们队列整齐,令行禁止。手中那统一制式的丈二长枪,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随着一声声低沉的号令,枪阵如林般起伏,刺出,收回,带着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恐怖气势。
每一个士兵的脸上,都带着一股漠然的彪悍,那是在血与火中才能磨砺出的神情。
冯源腿肚子都有些发软。他久在官场,也曾见过青州府兵的操练,那简直就是一群老弱病残在赶集。可眼前这支军队……不,这绝对是一支精锐之师!哪怕是朝廷的边军,也未必有这般森然的杀气!
“冯先生,我家大当家有请。”一个面容冷峻的汉子上前,对着马车做了个“请”的手势。
冯源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骇然,整理了一下衣冠,努力摆出一副刺史府幕僚该有的从容与傲慢,缓步走下马车。
亭内,已设好茶座。
主位上,端坐着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一身寻常的棉袍,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仅仅是坐在那里,就如同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峦。想必,这便是清风寨大当家。
冯源看着澹台名烈,觉得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也不敢多问。
而他身旁,则坐着一个面容俊秀、身形高大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看到他,甚至还对他温和地笑了笑,仿佛邻家待客的晚辈。
冯源心中稍定。看来这清风寨,也不是所有人都像外面那些丘八一样,凶神恶煞。
他清了清嗓子,端起官腔,对着澹台明烈遥遥一拱手:“青州刺史府幕僚冯源,见过大当家。”
澹台明烈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热气。
反倒是那个年轻人站了起来,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冯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了。山寨鄙陋,招待不周,还请见谅。请坐。”
“你是?”冯源看着这个年轻人,心里有些犯嘀咕。
“在下赵衡。”赵衡微笑着自我介绍,“山寨里管些杂事罢了。”
冯源心中了然,原来是个管后勤账房的,难怪看着斯斯文文。他没再多看赵衡一眼,径直在客位坐下,腰杆挺得笔直,试图用这种方式找回一点属于官府的尊严。
“冯先生,请。”
赵衡伸手一引,姿态温和,与这山野杀伐的环境格格不入,愈发显得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管事晚辈。
冯源竭力稳住心神,端起了面前的茶杯。
他想借饮茶的动作,掩饰自己指尖压抑不住的抖动,找回一点刺史府幕僚的体面。
杯壁温热,触感细腻,可这温度此刻却烫得他手心刺痛。
动作,僵住了。
他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那道来回踱步的身影。
扛着狰狞长枪的年轻人,澹台明羽。
他没再出声,可他本人就是最大的噪音。沉重的军靴每一步踏在青石板上,都发出一记闷响,不重,却一下下砸在冯源的心跳上,搅乱他的呼吸。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那时不时投来的视线,黏稠又血腥,像毒蛇的信子,在他后颈上反复刮过,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尤其是那杆凶器。
那不是枪,那是一头被钢铁禁锢的怪兽。枪尖上暗沉的色泽,是高热淬炼后,又饱饮了鲜血才会沉淀出的死寂。冯源甚至能闻到,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洞穿铁甲时,那种独有的焦糊气。
这杯茶,怎么喝得下去?
杯中的茶汤,映出的不是他的脸,是无数冰冷的枪尖。
冯源干笑一声,将那只重若千钧的茶杯,缓缓放回桌面。
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不那么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鸭。
“赵……赵管事客气了。”
“今日来访,是奉了我家刺史大人的钧令。我家大人久闻清风寨大名,听闻贵寨仗义出手,剿灭了马刀寨那伙恶匪,为我青州百姓除去一大害,实在是……”
他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那两个字怎么也吐不出来。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甚至卑微地,去瞟主位上那个男人的神色。
清风寨的大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