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在破败气象站的缝隙间穿梭,发出尖锐的呜咽,像无数冤魂在哭泣。手电光柱下,帆布覆盖的“摇篮”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林舒宜的目光从男人眉骨的疤痕,移向那片厚重的阴影。赎罪?她咀嚼着这个词,舌尖尝到的只有铁锈般的苦涩和怀疑。一个曾经的帮凶,真的能靠引导另一个受害者踏入更深的黑暗来赎罪吗?
但她没有退路。从她撕掉登机牌的那一刻起,从她踏上这冰雪覆盖的“起源之地”起,她就注定要在这片罪孽的泥沼中,挣扎到真相的尽头,或者……沉没。
“打开它。”她的声音在寒冷中显得异常平静,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冰冷。
男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走上前,抓住帆布粗糙的边缘,用力一扯!
“哗啦——”
积年的灰尘和冰屑如同瀑布般落下,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狂舞。帆布滑落,露出了下面那台机器的真容。
那不是林舒宜想象中的、布满闪烁指示灯和精密屏幕的现代仪器。它更像是一件……粗糙、笨重、由各种锈蚀金属管线和老式真空管拼凑而成的……工业时代的遗骸。巨大的圆形基座上,连接着一个类似牙科治疗椅、但布满了皮带扣环和电极接口的座椅。座椅上方,悬垂着一个布满蛛网般电线的、如同中世纪刑具般的金属头罩。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机油、锈蚀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年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就是……“月光”的摇篮?如此原始,如此……丑陋。
“很失望?”男人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声音沙哑,“觉得它配不上‘月光’那么……诗意的名字?”
他走到那台机器旁,手指拂过冰冷锈蚀的金属表面,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具棺椁。
“所有的罪恶,在最开始的时候,往往都披着‘进步’和‘希望’的外衣。”他低语,像是在对林舒宜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们当时……就是被这种粗糙外壳下隐藏的、掌控人类意识的‘无限可能’所诱惑,才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
他的手停在那个金属头罩上。
“李在允……就是在这里,被绑在这张椅子上,戴上这个头罩,承受了无数次……意识被强行撕裂、又被拙劣拼凑的痛苦。”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栗。
“我们失败了。没能创造出‘完美工具’,只催生出了一个……意识支离破碎、本能与实验指令扭曲融合的……怪物。他对‘控制’和‘秩序’的偏执,对‘瑕疵’的零容忍,甚至他那超乎常人的、洞察他人弱点的能力……都是那次失败实验留下的……永久性创伤。”
林舒宜看着那张布满扣环的椅子,仿佛能听到多年前那个孩童被束缚其上时,发出的绝望而痛苦的嘶鸣。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所以,李在允所有的疯狂,其根源,竟然始于这张冰冷的椅子?
“基金会没有销毁他,也没有销毁这台机器。”男人继续道,语气恢复了冷静,“他们将李在允作为‘特殊案例’和‘活体教材’保留下来,并将这台失败的‘摇篮’封存于此,作为……警示,也是作为……未来技术迭代的‘参照物’。”
他转过头,看向林舒宜,眼神锐利。
“但我知道,它还有另一个作用。”
他走到“摇篮”基座后方,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用力按下了一块看似与周围无异的金属板。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
基座侧面,弹出了一个扁平的、布满灰尘的抽屉。
抽屉里,没有文件,没有U盘,只有……一本厚厚的、黑色皮革封面的……笔记本。
和林舒宜在别墅书房里找到的那本,几乎一模一样!
不,这一本看起来更旧,皮革磨损得更厉害。
林舒宜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她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哽住。
“李在允的原始实验记录。”男人的声音低沉,“由当时负责主要监测的我……偷偷记录下来的。里面不仅包括了他的生理数据和脑波变化,还包括了他……在意识混乱期间,断断续续说出的……一些呓语、记忆碎片,以及……他对基金会某些核心成员,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观察和判断。”
他拿起那本笔记,拂去上面的灰尘,递向林舒宜。
“韩静书找到的那本,记录的是他作为‘牧羊人’的罪行。而这一本……”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林舒宜,“记录的,是他作为‘失败品’的……根源,以及……可能存在的,反制基金会的关键。”
林舒宜颤抖着手,接过了那本笔记。它比想象中更沉,仿佛承载了一个破碎灵魂所有的痛苦与秘密。
“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她抬起眼,看向男人,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
男人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因为之前,没有人能走到这一步。没有人能拿到韩静书的证据,没有人能引起姜禹哲的注意,更没有人……能在实验室爆炸后,还有勇气和决心,来到这里。”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笃定,“韩静书选中了你,是因为你的不屈。而我……选择在此时将它交给你,是因为你走到了这里,因为你……已经无路可退。”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最后的一丝警告。
“这本笔记里的东西,比韩静书那本更危险。它触及了基金会和李在允最深的秘密,也记录了我这个‘叛逃者’的罪证。一旦曝光,你将面对的不再是李在允个人的疯狂报复,而是整个‘潘多拉基金会’不计代价的……灭口。”
风雪似乎更急了,刮得气象站残破的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林舒宜低头,看着手中这本更加古老、更加沉重的黑色笔记。
一本记录着恶魔的诞生。
一本可能藏着弑神之刃。
她缓缓地,翻开了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不是娟秀的字迹,而是略显潦草的、属于科研人员的冷静笔触,间或夹杂着一些复杂的图表和数据符号。
但在那些冰冷的数据间隙,在一些记录的边角,她用颤抖的指尖,辨认出了一些用不同颜色的笔、后来添加上去的、更加凌乱而充满痛苦挣扎的字句——
【……他又在尖叫……说脑子里有光……白色的,冰冷的光……】 【……今天提到了‘母亲’……但表情很奇怪……像是憎恨……又像是……渴望?】 【……观测到异常脑波活动……与档案中记录的基金会理事‘K’的偏好频率……有87%的吻合度……巧合?】 【……他偷偷画了很多重复的图案……荆棘……缠绕的十字架……】
荆棘十字架?!
林舒宜的心脏猛地一跳!那个符号!那个出现在警告者纸条上,出现在韩静书线索里的符号!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对面的男人!
“这个符号……”她指着笔记上的涂鸦,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代表什么?!”
男人看着那个符号,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冰冷,甚至……带着一丝恐惧。
“那是……”他的声音干涩,“‘潘多拉基金会’最高理事会的……标志。”
“也是……‘月光’计划最终权限的……象征。”
他看向林舒宜,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李在允在无意识中反复描绘这个符号,意味着……‘月光’的最终控制权,可能并不完全在他自己手里。或者说……他本身,也一直在试图……反抗某种更深层次的控制。”
反抗?
李在允……也在反抗?
这个信息像一道惊雷,再次劈中了林舒宜!
她一直以为李在允是纯粹的施害者,是基金会的忠实爪牙。
难道……在那张完美冷酷的面具之下,在那个被实验摧残过的灵魂深处,也存在着……挣扎的痕迹?
所以他才对“控制”如此执着?因为他自己,也从未真正获得过自由?!
所以他才烧掉韩静书的笔记?不仅仅是为了消灭罪证,也是为了……切断任何可能追溯到他自身“失败品”根源的线索?!
无数的线索、猜测、真相与谎言,在这一刻,如同暴风雪般在她脑海中疯狂冲撞、旋转!
她看着手中这本记录着恶魔诞生秘辛的笔记,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满身罪孽、试图赎罪的男人。
前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
但手中的重量,却也更加……清晰。
她缓缓合上笔记,将其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一枚即将引爆的、足以摧毁一切的炸弹。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气象站外那片被风雪笼罩的、无尽的白色荒原。
眼神里,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惧,也被一种冰冷的、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
“告诉我,”她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异常清晰,“下一步,该怎么做。”
男人看着她眼中那熟悉又陌生的光芒,沉默了片刻。
最终,他缓缓吐出了一个名字,一个地点。
一个可能藏着最终答案,也可能通往最终毁灭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