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夫人那一句带着小心翼翼试探的“你可害怕”,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众人心湖,激起圈圈涟。
满堂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宋千千的身上。
宋娇娇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她就等着看宋千千惊慌失措,或是强颜欢笑。青州,那是什么地方?是即将被蝗灾席卷的人间地狱。纪玄昭此去,九死一生。她宋千千的好日子,怕是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周荣升的嘴角也微微勾起。他乐于见到任何能让纪玄昭陷入窘境的局面,这会让他心中那份被压制的屈辱感,得到些许病态的慰藉。
然而,宋千千的反应,却让所有人都落了空。
她非但没有半分惊惶,反而抬起眼,看向问话的母亲,脸上绽开一抹极浅,却无比安宁的笑容。那笑容,如春日暖阳下的初雪消融,干净而从容。
“母亲多虑了。”她的声音温婉而坚定,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夫君是为君分忧,为民请命,此乃大丈夫所为,是荣耀,是功德。我身为他的妻子,只会为他骄傲,又怎会害怕。”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身旁的纪玄昭,那双清澈的杏眼中,盛满了毫不掩饰的信赖与倾慕:“我相信他,如同相信日升月落。无论前路是坦途还是荆棘,我都会在京中打理好家中一切,备好温茶,等他凯旋。”
一番话,不卑不亢,掷地有声。
她没有像宋娇娇那样,用矫揉造作的诗句来表演恩爱,却用最朴实、最真挚的言语,将二人之间那种荣辱与共、生死相依的默契与信任,展露得淋漓尽致。
这番气度,这份格局,瞬间将宋娇娇那小家子气的“蒲苇磐石”,衬得像一出拙劣的东施效颦。
纪玄昭握着宋千千放在桌下的手,紧了紧。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深深地凝视着自己的妻子,那双向来清冷的眸子里,此刻是化不开的暖意与柔情。
他转过头,对着上首的安定候与陈夫人,郑重地一揖,声音沉稳如山:“岳父,岳母,请放心。玄昭此去,定不负圣恩,更不负千千。”
一个“不负千千”,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来得更有分量。
陈夫人看着眼前这对璧人,心中的天平,在这一刻,彻底倾斜。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那个曾经让她觉得陌生、疏离的女儿,此刻却散发着一种连她都感到心折的光芒。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过去,或许真的错了。
一旁的宋世锦,更是梗着脖子,一张俊脸憋得通红。他本是府中混世魔王,最瞧不上宋千千那“乡下丫头”的做派。可此时,看着她从容自信的模样,再看看纪玄昭那郑重的承诺,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那是混杂着嫉妒、别扭,却又带着一丝与有荣焉的骄傲。
“喂。”他猛地站起身,冲着纪玄昭生硬地喊道,“你……你是我姐夫,你要是敢让我姐受半点委屈,我……我饶不了你。”
这别扭的维护,让满堂的紧张气氛,倏然一松。
宋千千心中微动,看了一眼自己这个便宜弟弟。
席间的气氛,因这一幕而变得微妙。所有的焦点,所有的赞誉,都无形中聚拢在了纪玄昭与宋千千身上。
周荣升被这无形的光芒刺得体无完肤。
他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被晾在一边,无人问津。他那穿越者的骄傲,他那自诩天命之子的优越感,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
不行。
他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
他必须夺回属于自己的舞台。
一股强烈的表现欲,混合着嫉妒与不甘,像野火般在他胸中熊熊燃烧。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刻意的拔高而显得有些突兀。
“岳父大人,纪兄。”他朗声道,脸上带着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傲然,“方才听纪兄提及青州蝗灾,小婿不才,对这治蝗之道,倒有几分浅见。”
他成功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他身上。
宋娇娇眼中一亮,立刻挺直了腰背。她的荣升哥哥,终于要展现真正的才华了。
安定候也来了兴趣,抚须道:“哦?荣升有何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周荣升清了清嗓子,享受着万众瞩目的感觉,开始了他准备已久的“高论”。他将那些从后世网络上看来的、东拼西凑的治蝗知识,用一种极具煽动性的语气,娓娓道来。
“蝗虫惧声响,可命百姓持铜锣铁盆于田间敲击惊扰;其虫又畏艳色,不妨以朱砂染布,遍插陇上。”他声音渐扬,袖中手指掐算,宛若诸葛再世,“更有一法——掘深壕于田垄四野,待蝗虫扑入,纵火焚之!”
堂中静了一瞬。连安定候抚须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周荣升见状愈发得意,趁热打铁道:“小婿还知一物名曰‘杀虫散’,若寻得石灰、硫磺等物按方配制...”话至此处突然卡壳——他竟记不清那现代农药的具体配方。
宋娇娇急得在席下绞帕子,却见周荣升话锋急转:“当然,此乃末节!治本之策在于防患未然。”他负手踱步,竟走到窗前猛然推开雕花槅扇,任夜风灌入堂内,“当遣壮丁掘蝗虫卵块,每掘一斗赏钱百文!更要广蓄鸡鸭,纵其啄食蛹虫——”
一番话,有理有据,闻所未闻。
整个正堂,陷入了一片死寂。
安定候的眼中,已经不是异彩,而是震惊。
就连宋世锦,也听得目瞪口呆,看周荣升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几分佩服。
宋娇娇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与有荣焉。她就知道,她的荣升哥哥,是天底下最不凡的男人。
周荣升得意到了极点。他挑衅地看向纪玄昭,他要在他脸上看到震惊,看到折服,看到自愧不如。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张含笑的脸。
纪玄昭非但没有震惊,反而还轻轻地鼓起了掌。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在寂静的正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周兄高见,字字珠玑,振聋发聩。”纪玄昭站起身,脸上是全然的赞叹与欣赏,那眼神真诚得看不出半点瑕疵,“如此经天纬地之才,若只在京中做个举人,岂非明珠蒙尘,国家之憾。”
周荣升一愣,只觉得这话听着无比受用,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展开来。
只听纪玄昭继续说道,声音愈发诚恳:“正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周兄既有如此回天良策,何不随我一同前往青州?我即刻上书陛下,为你请命,任你为此次辅助钦差治蝗参赞。届时,你可将这如此奇策亲手施展,救万民于水火。此等不世之功,必将名垂青史,流芳百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