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下,纪玄昭的脸庞一半明一半暗,那双清冷的眸子却亮得惊人,仿佛早已洞悉了棋盘的全局。
“他们动手,是因为怕了。”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沉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怕蝗灾是真的,怕我借此立功,更怕粮价稳住后,他们之前投入的本钱血本无归。”
宋千千瞬间了然。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对方想在她和纪玄昭将囤积的粮食变成赈灾的功绩之前,先一步用“囤积居奇”的罪名将他们钉死。
“可同福米行的老板和说书先生……”她依然担忧。
“放心。”纪玄昭的指尖轻轻拂过她微蹙的眉头,“他们都是漕帮里最忠心的老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这出戏,他们也是主角。”
他看向一直垂首侍立的纪七:“告诉赵堂主,网已经撒下去了,让他盯紧了,别让最大的那条鱼跑了。另外,把我们查到的东西,不经意间,漏给大理寺卿的那个外室。”
“是。”纪七领命,身影一闪,便消失在夜色中。
纪玄昭这才重新坐下,执起宋千千微凉的手,用自己的掌心将它包裹住。
“接下来几日,京城会很热闹。”他看着她,眼中是全然的信赖,“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安心,等着三日后回门。”
他的镇定,像一颗定心丸,让宋千千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她反手握住他的,点了点头。
是的,她信他。
……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这一日,是新妇回门的日子。
安定侯府一大早就开了中门,安定候与陈夫人皆穿戴整齐,坐在正堂,神色却各不相同。安定候面色沉肃,看不出喜怒,而陈夫人则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焦灼与期盼。
巳时刚过,一辆半旧的青布马车在侯府门前停下。
周荣升率先跳下车,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杭绸直裰,意气风发,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耐。他转身,颇为粗鲁地将车帘掀开,对着里面的人道:“到了,快下来。”
宋娇娇的身影,这才慢吞吞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她依旧是一身柔弱的装扮,脸上也施了厚厚的粉,但那粉却怎么也遮不住她眼底的青黑和微微肿起的脸颊。她头上的金钗步摇虽多,却显得杂乱,毫无章法,像是仓促间胡乱插上的。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与这喜庆日子格格不入的憔悴与怨气。
陈夫人看得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就在此时,街角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一辆气派非凡的紫檀木马车,在四名高大健硕的纪府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来,稳稳地停在了侯府正门前。马车之后,还跟着两辆马车,满载着各式回门礼,光是那份排场,就将周荣升那辆孤零零的马车比得像个寒酸的破落户。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纪玄昭先行下车,他今日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更衬得他芝兰玉树,清贵无双。他转身,极自然地伸出手,扶着宋千千缓缓走下马车。
满场呼吸,为之一滞。
宋千千身着海棠红的锦缎褙子,下面是流光溢彩的八幅湘妃色马面裙。她梳着端庄的妇人发髻,发间只简单簪了一支莹润的羊脂白玉簪,却比宋娇娇那满头的金翠更显高雅。她肌肤胜雪,眉眼如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那份从容自信的气度,仿佛与生俱来。
她一出现,便将旁边形容憔悴的宋娇娇,衬得如同凋零的残花。
宋娇娇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宋千千身上,嫉妒与不甘几乎要从眼中溢出。她记忆中的宋千千,是那个灰头土脸、唯唯诺诺的乡下丫头。
可眼前的她,光芒万丈。
强烈的对比,让周荣升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看着神采飞扬的宋千千,心中悔意翻腾。
若是当初,他有机会娶了宋千千而不是宋娇娇……
安定候的眼中,则闪过一丝精光。他快步迎上前,脸上堆起热络的笑容,直接越过了还愣在原地的周荣升和宋娇娇。
“玄昭,千千,快进来。”
正堂之内,高下立判。
纪玄昭与宋千千带来的回门礼,由下人流水般呈上。给老夫人的百年山参,给安定候的千金难求的前朝孤本,给陈夫人的整套赤金头面,甚至连不学无术的宋世锦,都得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匕。样样贵重,且无一不送到人心坎里。
而周荣升准备的,不过是两盒寻常糕点与二两茶叶,寒酸得让人不忍直视。
安定候只淡淡瞥了一眼,便挥手让下人撤了,连句客套话都懒得说。
席间,安定候频频向纪玄昭敬酒,言语间满是亲近,和他讨论朝堂之事。纪玄昭应对自如,寥寥数语,便将复杂的局势分析得清晰透彻,其见识与格局,让在场众人无不心折。
周荣升被晾在一旁,几次想插话,卖弄自己那点来自后世的“先知”,却都被纪玄昭不着痕迹地打了回去。他那些所谓的“高见”,在真正的顶级智者面前,显得浅薄又可笑。
屈辱感,像潮水一般,将周荣升淹没。
宋娇娇更是如坐针毡,她看着被众人奉承的宋千千,看着纪玄昭看向她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温柔与欣赏,心中仿佛有毒蛇在啃咬。
她忍不住,用她惯用的伎俩,抚着小腹,柔弱地开口:“嫁人之后才知为人妻的幸福,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
她故作柔情看着周荣升,渴望得到周荣升的关心,在娘家面前表现出被丈夫宠爱的样子。
周荣升也是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伸手握住宋娇娇的手,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好娇娇,辛苦你了。待会儿回去,我让厨房给你炖燕窝。”
他一边说着,一边体贴地为宋娇娇夹了一块她素日爱吃的芙蓉鸡片。
这番表演,堪称完美。
果然,陈富人看到这一幕,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她对宋娇娇十几年的疼爱不是假的,见她被夫君如此“珍视”,心中那点疑虑和不快顿时消散大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就连一旁沉默许久的宋世锦,神色也松动了。他见到她憔悴的模样心中有些担心。此刻见周荣升对她体贴备至,那他也就放心了。
既然宋娇娇过得“很好”,陈夫人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亲生女儿宋千千身上。
“千千,”她迟疑地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玄昭此去青州,路途遥远,你可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