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在马背上颠出了颤音儿,一声接着一声,呜啊呜的撵了上来。
徐益一勒缰绳,横马截在了李值云面前,马蹄扬起的雪尘尚未落定,他便探过身子一把攥住李值云的辔头。
“何至于气成这样?”徐益气喘吁吁地劝说道,目光死死盯住对方铁青的脸,“孩子哪里错了?那主意虽不光明磊落,却全为大局着想。凡事总要通达权变——只要结局是白的,手段上沾些黑又有何妨?”
李值云仍紧抿着嘴唇,胸膛剧烈起伏,徐益便缓了语气,声音温和了几分:“值云啊,水至清,则无鱼。这世道若一味求个分明剔透,反倒什么都攥不住。你也在官场数年了,这点道理难道真不明白?”
此时的李值云不想说话,更不想搭理任何人,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都炸了毛。
她还想走,却被徐益夺了马鞭。一时气急,又不愿做纠缠,只跳下马来,徒步向前行去。
徐益叹了口气,把小豌豆抱下了马,安抚她道:“这谁呀,都有个脾气。你师父可能是被戳到了什么痛心的事,不赖你。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把她劝回来。”
小豌豆点了点头,用小手牵着马缰,安生的站在小路上,看着徐益一路快跑的往前追去。
林边大石头上,李值云走累了,便一屁股坐了上去,取出腰间水囊,咕咚咕咚的喝了两大口。
天冷的很,石头上更是钻心的凉,她却从心底升腾起一种焦渴来,灼烧着她,不禁取下了狐裘围脖,大口的往外吐气。
“哟,旁人都冻透了,你倒热的冒烟。”
徐益调笑着走了过来,脚下还有踏雪的咯吱声。他看着她,额角的鬓发结上了霜,眼圈还泛着点微红——是气的?还是刚才哭了?
罢了,还是不问了,她肯定不愿承认哭过。意识到有人跟来,李值云别过脸去,像要遮掩住什么发烫的心思。
“这么大了,还闹小孩子脾气。”徐益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仿佛凌空给她披上了一件外衣。跟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松塔,递了过来:“看呀,小豌豆都比你懂事,知道师父生气了,就摘了个松塔,说要哄哄师父。”
李值云冷眼看着松塔,不接。
徐益直接塞进了她的手中,“这东西可好了,烤熟了,里头的松子喷香。只有这一个喔,下回想要可是没有了。”
李值云哼笑一声,淡淡的攥着松塔,像是拿着个棘手之物。
随后,她起身就走:“是我失态了,不该当着众人的面使性子,走吧,莫叫他们久等了。”
“不,你是被戳了心。”徐益在后面道。
李值云住了步子。她心里清楚,这话一点没错,确实是被戳了心。当年阿娘给自己寄的最后一封信中,草草提到了一句话:官场人心倾轧,同僚暗藏锋刃。不论黑白曲直,只顾眼前利益。用岭南人的一句俗话说——别人死,好过我伤风。
当年读信之时,只以为是阿娘偶发牢骚。后来才知,阿娘在去世之前,曾遭众人排挤。原来字字血泪,原来句句都藏着她未能说尽的困局和挣扎。
而今,竟突然发现,小豌豆也是这种人。梵音阁是敌是友尚不明确,大家对未来的担忧也只是担忧,她就要置人于死地了,这不正是“别人死,好过我伤风”吗?
李值云吐出口气,道:“只是那孩子的一番话,叫我厌弃了她,徐少卿若觉得不错,便把她留在身边听用吧。”
徐益皱眉:“你虽然不说,我也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不过是迁怒孩子罢了。值云,你就不能换个角度思考问题吗?也许,她是上天赠给你的礼物。我有预感,你娘的案子,必须有这孩子从旁襄助,才能找到答案。”
李值云猛地转过头来,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
她的双目之中,也全是怒意,声音从齿缝之中挤了出来:“怎么,连你也要来戳我的心?”她嘴角向一侧扬起,露出一抹讥诮的冷笑,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呵,没有她,我娘的案子就破不了了?当真可笑!莫非我自己,就不能还我娘一个公道了?”她的声音越提越高,每个字都像是淬了冰,还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徐益抬手:“我不是质疑你的能力,我的意思是,这世上的所有事皆是环环相扣,少了任何一环,事就不成。三年了,唯一得到的新线索就是你娘在去世之前,曾服用过安心丹。值云,你仔细回想一下,这条线索,是不是小豌豆提供的?你现在还不相信,她是来帮你的吗?”
此话一出,李值云立时怔住了。她空睁着两只眼睛,身子不由得一个哆嗦。
见此情形,徐益的心也跟着稳了下来。
他把声音放到最低,字字清晰的补充道:“所以说,还是那句老生常谈的话了。方法就像是一把刀,它本身是没有错的。只看用刀人的发心和使用的结果了。孩子小,有些话不知收敛,我等这些做师长的,从旁矫正即可。但我还是相信,孩子的发心也是好的,毕竟上一回诈尸案,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方才咱们着急,孩子也跟着着急呀。正是因为在意你这个师父,才会想出个鬼点子来。你该讨厌的是将刀用错的人,而不是刀。”
李值云收敛眼睑,默默的底下了头。
渐渐的意识到,自己做的确实是不合适了。又突然想到,当初小侏儒所说的菩萨低眉,金刚怒目。金刚执刀杀人,为的是给菩萨护法。
徐益笑了一声,松松的揽住她的肩膀,未敢太近:“好了,回去了。你有道,豌豆有术,你们两个相互影响,互相学习,真是一对完美搭档。”
李值云噗嗤一笑,声音也柔软起来:“一天打她一顿,估计这会子恨死我了。”
徐益转过笑眸:“哎唷,你也知道一天打她一顿啊。刚才给孩子摔的,满嘴啃雪。”点她两句,这又哄道:“罢了罢了,已经被你打皮实了,不会记恨你的。等到了林场镇上,买个糖葫芦哄哄就好了。”
李值云带着三分不好意思的笑,回到了路上。
瞧见孩子,揉揉脑袋,安抚道:“摔疼了吧?都是师父的不是,师父保证,以后再也不乱发脾气了。”
小豌豆眨眨眼睛,往徐益身边一躲,没有和师父对视。
徐益一笑,把小豌豆抱上了自己的马,用绑带把她系到背上,“好了,靠着爹睡!估计今夜三更时分,才能到林场镇上!”
挥手出发,前方一片坦途,马蹄踏雪而去,却在不经意间,身后跟上了一群饿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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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豌豆睡醒的时候,身边篝火正噼啪作响。
她揉揉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师父腿上。师父一只手轻轻抚着自己的额发,另一只手拿着个汤匙,在吊炉里搅弄着。
其余人,亦围着篝火坐了一圈,火光在他们脸上跳跃,映出温暖而疲惫的影子。
“咝,什么这么香?”
抬眼一瞧,篝火上还架着一只野山鸡,被烤得滋滋冒油,金黄的表皮裂开,叫人止不住流下口水。
夜风掠过,吹起雪沫,小豌豆这才意识到,这是在荒林之中。
“咦?不是说要赶到镇子上吗?”
李值云托着她的小脸,道:“咱们呀,不小心在岔路口走错了。马疲了,今夜只能露宿郊野了,好玩吧?”
小豌豆咯咯一笑,俨然忘记了师父把她扇下马的事,“好玩好玩,我还没睡过荒郊野外呢。”
一众纷纷笑了起来,心说这孩子还真不记仇。
徐益掏出蹀躞上的小刀,把两只鸡腿切了下来,给这对师徒一人发了一个。小豌豆的那个,李值云允许她接了,而自己的那个,却挡了回去:“不了不了,就打了一只鸡,你们分着吃吧,我这边还有两块干粮,再配半碗野菜汤,足够了。”
刘晃咂了下舌:“司台,你就吃你的吧,大不了咱们再打。”
李值云摇头道:“打了一个时辰的猎,就这么一只山鸡,估计是打不到了。”
孙将军抬手切下了鸡屁股,嚼在口中大声喊香。
其属下噗嗤一笑:“我们将军,就好这口。”
孙将军细细嚼着,双目放光,看来是真的爱吃,并与大家宣传起了鸡屁股的好处:“这东西啊,油水大,人吃了有劲儿,还有一种特别的骚香味道,每一回吃,我都感慨,鸡怎么不长两个屁股呢。”
一众哄笑,徐益笑到摆起手来,“看来,我们是无福消受了。”
正在分肉而食呢,刘晃突然耳尖一抖,嘘了一声,“别说话,好像有狼。”
此话一出,空气安静的只听到山风呼啸的声音。
小豌豆赶紧把鸡腿啃完,生怕被狼抢了去。
默了默,孙将军把小刀扎在地上,握住了佩刀的刀鞘,竖耳听着不远处的动静:“近了,又近了……老刘,你觉得有几只?”
刘晃眯眼,嘴唇蠕动:“东边有三只,西边有四只,北边更多,不好,还有人!”
最后三个字,他是吼出来的。
闻听此话,所有人登时站了起来,歘地一声抽出兵器!
这场恶仗,是从一匹头狼蹿起开始的!
小豌豆啥都不知道,只是咻地一下,跳进了一块有弹性的草窝子里。拿出小笛子,就狂吹了起来。
笛声稀烂,外头乒铃乓啷。狼群欧欧的叫,似乎在往后撤。
在这个时候,有陌生的声音大喊道:“笛声在草窝里,笛声在草窝里!”
旋即,一个半遮脸的蒙面人就露了个头过来。
他要用刀扎小豌豆,小豌豆哇地一声,随后抓了个什么东西,朝他就扔了过去!
这人一愣,只觉得有个软绵绵肉墩墩的东西挂在了脖子上。
随后,冬眠的蛇醒了,张口就咬!
惨叫声中,李值云一刀劈来,蒙面人应声倒地。
小豌豆惊心怵目,只知道这人被蛇咬了,又被师父砍死了,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可谓是应接不暇。
又乒铃乓啷了几声,外头打斗声止,李值云伸出手来,一把将小豌豆掂了出去。
恍恍惚惚之中,发现外面躺着七个蒙面人,一匹死狼。
再一垂眼,小豌豆大叫了起来:“蛇,蛇!”
众人低头一看,小豌豆的腿上正缠着两条蛇,正在吐着信子往上爬。
李值云挽了两个剑花,把蛇挑回了草窝。拿过火把一瞧,众人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的天,这是个蛇窝啊!”
“好家伙的,还是秦岭蝮,有毒的……”
“原先怎么没发现有个蛇窝!”
时下遭到惊扰,一条条全醒了,在蛇窝深处爬来爬去,来回蠕动,看的人头皮发麻,浑身发痒,就跟一锅黑色的粉条烩菜似的。
这便赶紧用一旁的杂草埋了,安抚它们继续睡下。
李值云一脸后怕的拉过小豌豆,检查她有没有遭到蛇咬。
小手,脖子,脸蛋,脑袋,全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蛇咬过的牙印后,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我的天呐,真是吓死师父了,你怎么跳到蛇窝去了?”
小豌豆挠挠头,嗅到了身上的蛇腥味,不觉一阵干呕。
也来不及说话,只跑回了篝火旁,烤去一身的蛇腥。
刘晃在一旁叹了口气:“不愧是属蛇的,自家人,不咬。”说着,一把揭掉了蒙面人的黑巾,不是熟脸。
将这七个刺客浑身上下检查了一遍,却惊奇的发现,这七个人都上岁数了,少说也得四十来岁。
并且满手老茧,关节肿大,指甲干瘪,甚至还有脱落的。而它们的黑衣之下,又全是粗糙破烂的布衣,总体来看,颇像是常年务农的农夫……
“奇怪了,哪家会派出这样的杀手?我说怎么这么不顶事,两招都招架不住。”
“兴许想着有狼,所以轻敌了吧,不料被笛子给吓退了。”
“那也就是说,这几人会跟狼沟通。”
听着众人的议论声,李值云登时想起一事来,“岔路口的路牌,会不会被人故意放反了?所以咱们,才走错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