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怎么推下来的?”
“人家自有办法,你没看那棺材底部都要创烂了。”
“怪不得昨夜那么大一声响。”
一众嘈嘈切切的讨论着,孙将军请示徐益道,“徐少卿,开不开棺?”
徐益面沉似水:“开。”
孙将军这便提了壶烈性烧酒过来,拔了塞子,仰头灌下两口,含在口中略略漱过。只听噗的一声,酒液呈雾状喷洒而出,均匀洒落在棺木表面。
再取出火折子迎风一点,但见腾地一下,一片幽蓝色的火焰骤然窜起,沿着棺木轮廓灼烧开来。
就这样,用火酒烫了一遍,倒也算替这口陈年老棺,简单作了个消毒。
是开棺的时刻了,所有人不由得屏住呼吸,挺直了腰背,目不斜视的紧盯着棺盖。仿佛稍一走神,就会错过棺中秘密……
孙将军等人以巾覆面,找来了几条撬棍,对准棺盖与棺身的缝隙插了进去。
“稳着点,来,我数一二三,走!”他压低声音喊着号子,臂膀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撬棍顶端传来闷闷的压力——吱呀!棺盖终于动了,其余人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生怕里头的陈腐气息会沾惹到身上,再酿出一身的病来。
嗵地一声,掀了棺盖,孙将军等人也立马躲远。
直等到里头的腐气消散的差不多了,适才提着灯笼围拢上前。
棺柩很深,紧绷着的眼眸往下一瞥,悬着的一颗心便也咚的一声,掉到了肚子里头。
怎么会这样?
里头没有尸体,想象中的陈年僵尸并没有出现,而是有两个硕大的石丸,卧在那厚实的明黄锦被之上。
这是什么?
仔细看那石丸,浑圆浑圆,比人的脑袋还要大上不少。略翻了个面,但见石丸中心嵌着黑晶一样的宝石,熠熠生辉,如若眼珠一般。
李值云咝的一声,眸光炸裂:“佛眼!这应该是二十年前,丢失的卢舍那大佛佛眼吧?!”
闻听此话,众人的心又悬了起来。
徐益将此物反复端详,指腹摩挲着其上的缕缕划痕。他沉吟片刻,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八成是了,”他低声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考据已明的笃定,“据传,当年大佛塑成未久,便遭贼人觊觎,被生生挖去佛眼。”他微微一顿,目光仿佛穿透岁月,回到那段他未曾亲历的动荡年岁。
“佛眼既失,宝相残破,民间议论纷纷,皆谓不祥。况且此佛,乃是比照圣人的容貌所塑,一时间,朝野为之震荡,攻讦之声四起。而后,先帝下旨,着顶级匠人,依势修凿,将大佛改为菩萨低眉之相——既掩去了眼处残缺,又另显一番慈悲渡世、静观沧桑的非凡气度。”
孙将军嚯地一声:“我听过,我听过,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呢!先帝维护陛下之举,后来也成了一桩美谈啊。”
徐益动了动唇,欲言又止,心下只道,奈何这么多年过去了,陛下虽不明言,却也一直对待此事耿耿于怀。时下,消失多年的佛眼突然现身,倒不知是福是祸了。
李值云读懂了徐益的沉默,轻声请示道:“那时下该如何处置?是将佛眼送回京中,还是……”
徐益喟叹道:“既已现身,岂有不送还之理。”他抬眼,吩咐手下:“你速领一队金吾卫,即刻将佛眼送至御前。待我返京,自当向陛下禀明情况。”
手下施礼领命,用棺中的锦被牢牢的包裹住两只佛眼,绞成个包袱,系挎在身上,点清人手,牵马就走。
马蹄飞驰而去,踏出雪浪。余下的一群人,则盯着这口棺材,迟迟的回不过神。
客栈掌柜在一旁搓着两手,伸着脑袋,小声嘀咕道:“这么些年了,还以为是啥神秘物件,原来是俩石头蛋子……”
李值云笑了笑,对大伙说道:“别干站着了,去大堂用早饭吧,启程要紧,还得赶一天的山路呢。”
时下,办差要紧,只能暂时将棺木寄存在这里,随后再着人运回京中。
安置好了一切,一众在大堂吃起了清粥小菜,李值云来到二楼,喊小豌豆起床。
其实这崽子早醒了,还扒着窗户看了半天,时下又钻回了被窝里,赖着不想起来。
李值云瞧这崽子不起,唇角勾起一抹坏笑,直接将冰凉的手塞进被窝,“呀,好暖和呀!人肉宝就是好用!”
小豌豆吱呀一声,连忙护住肚肚,小嘴叫唤着凉凉凉……
“谁叫你不起的?快起来!再懒床,就把你留在这里。”
小豌豆眨眨眼睛,带着惺忪的绵羊音说道:“那就把我留在这里吧,我把棺材给看好,免得丢了。而且呀,屁屁痛,不能骑马。”
李值云哼地一声,眯起眼睛:“不能骑马,就趴在马上。”说着,就把她从被窝里掂了出来,火速穿衣。再度给包成个圆球后,捏着后颈皮拎下了楼。
见到小孩,就有人存心要逗:“哟,小豌豆醒了,赶紧拴你师父裤腰带上吧,免得再丢了。”
小豌豆攥着粉拳,想起昨夜当众挨揍的情形,不由的羞红了脸,跺了跺脚,大声吼道:“你们是坏人,也不劝着点,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一个柔弱无骨的人被打吗?”
闻听此话,一众哄笑,哈哈哈,柔弱无骨,笑死人了。
“不许笑,不许笑!”
小豌豆跺着脚,都快要气死了,李值云狠狠的捏了一把小嘴,快速的往她嘴里塞粥,赶紧的堵上才好。
吃饱了,一行人收拾妥当,牵着马儿出了客栈大门。
山风不止,吹起的雪粒子还在飘,像撒了把细盐,打在棉服上簌簌作响。
小豌豆被李值云抱上马鞍时,立刻皱着眉头往马脖子里缩,双手紧紧圈住马鬃,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
李值云看出她真的疼,不过估摸着,不是挨打的缘故,而是昨天骑了一整天的马,给磨伤了。
这便从马背褡裢里取出一块狐裘垫子,垫在了她的身下,“现在够软和了,不可以再喊疼了。要是再喊,就把你扔给孙将军,让他用军棍挑着你走。”
孙将军在旁边笑出声,手里举着个刚灌满的驼皮水囊:“小豌豆,要不要喝口姜茶?我特意让掌柜的加了红枣,甜得很。”
小豌豆嘟嘴,却忍不住伸手接过水囊,凑到嘴边抿了一口,姜的辛辣混着红枣的甜,从喉咙暖到肚子里,身上一下子就热腾腾的了。
她的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这还差不多,算你不是最坏的。”
“嘿,这崽子倒会顺杆爬!”孙将军笑着翻身上马,转头对徐益说,“徐少卿,咱们走哪条路?原定的官道昨儿被雪封了,但时下可能清理干净了。另外西边,还有一条羊肠古道。”
徐益抬头看了眼远处的山,云雾裹着山峰,到处都是积雪埋头,“走古道吧,能省半天路程。”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叫兄弟们警惕些,小道两边林子密,别出什么岔子。”
队伍缓缓出发,小豌豆趴在马上,看着路边的雪树,忽然扯了扯李值云的袖子:“师父,我听人家讲过大佛的故事。”
“哦?什么故事呀?”李值云笑了一声,等待着听故事,这孩子向来古灵精怪,讲出的故事也颇具野趣。
不料说她野,语调还真的野起来了,她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竟模仿起了先帝的口气,“梓童呀,你相貌端正,雍容华贵,有菩萨之仪态。”
“哎……”她又模仿起了柔媚的女声,大抵是在模仿曾经的陛下,“眼前纵有千般好,百年之后还是一堆枯骨,有谁知道妾的模样”
“不怕,朕这就命画师,为你作幅精美的画像。”
“不不。”这声音愈发尖细,“画像再好,只是薄薄一纸,不能流传千年。陛下说妾有菩萨之相,何不在龙门山上开窟造像呢?”
“好呀,这有何难。”
随后,小豌豆就把语气,调成了说书人的模样:“于是乎,画工为当年的陛下画像之后,便命人在龙门西山半崖上,开凿了九间房大的露天佛龛,取名大卢舍那佛。可这名字,太不好记了,众人便只叫做——天后佛。自然,现在成了圣人佛。遥想当年,圣人还为此像,捐了两万贯脂粉钱哩。”
众人听罢,只笑这传闻,民间竟传了个八九不离十。
李值云没有反驳,只是轻轻拍了拍她,提醒她慎言。徐益回头,目光掠过小豌豆,最终定格在李值云脸上。
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满满深意:“所以说,挖去佛眼,等同于挖去圣人双目。此案,乃是一桩谋逆大案,时下经由你我之手翻搅而出,当真是前途未卜,祸福难料啊。”
李值云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据说当年挖佛眼的贼人,不是被斩了十余个吗?难不成,主犯没有抓到?”
徐益点头:“没错,当年派了各路神探出去,竟未查明主犯是谁。处置的,不过是些渎职之人,和一些负责望风的小喽啰。”
李值云蹙起眉头:“如此看来,当年的主犯还活着。非但活着,还一直在暗中蛰伏,肆机而动,默默谋划着一出大戏。佛眼重新现世,便是这出大戏的第一折了。”
徐益鼻息一叹,指尖摩挲着缰绳:“哎,该怎样才不像上回那般,被人牵着鼻子走呢。”
李值云无奈而笑:“没办法,这属于阳谋了。等捉了曾可,梵音阁是一定要去的,人家也算是请君入瓮了。随后,就该跑断了腿,去查这口棺材的来历了。不过他们,会提供相关线索的,包送货上门。”
徐益笑了笑,一时无话。
小豌豆的耳朵竖起来,忘了屁屁痛,坐直身子说道:“那咱们就来一出釜底抽薪,劝说圣人不要理会此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如此一来,他们就只能干瞪眼啦,就好比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说着话,还嚯嚯嚯的,凌空打出两拳。
二人大笑,几乎笑出眼泪,“哈哈哈,豌豆此招高明啊!”
李值云戳了戳她的羊角髻,“又开始嘚瑟了,身上不痛了是吧?”
小豌豆摇头晃脑,表情夸张的说道:“一提起整治坏人,我就来劲!特别是用坏人的办法!这叫什么?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徐益连忙和李值云对视一眼,目中闪光,皱了皱鼻,好家伙的,小魔头名不虚传。
徐益扬眉:“还有什么高招啊,都说出来吧,没准真的管用。”
小豌豆骨碌骨碌眼睛,声音清脆的说道:“咱们和圣人商量好,再制造一对假佛眼,冒充是真的,找个人呈送御前!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嘛!这样一来,梵音阁送来的佛眼就成假的了!那么,他们就是欺君大罪!咱们直接就去抓人,直接把他们老窝给捣了,也不用费劲巴拉的,去查什么案了!捉到了,再用周仕丹的酷刑一审,保管叫他们把穿开裆裤时候做的事都审出来!”
李值云愣住了,浑身犹如闪电掣过,一片冰凉。
徐益大为震撼,瞠目结舌了半晌,朝着小豌豆伸出了大拇指:“高啊,妙啊!好一出罗织罪名,好一出构陷栽赃啊!小豌豆,你比我厉害!”
受到夸奖,小豌豆得意的咯咯直笑。
李值云默然良久,突然目中起火,抬起手来,一巴掌把她扇到了马下!
“畜生!我竟瞎了眼认你为徒儿!你走吧,我不要你了!”
她冷冷的瞥了一眼摔到雪地上的孩子,打马就走,只自己一个人钻进了冷风里。
小豌豆一脸愕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重重的一摔,连自己的一颗心也摔疼了。震着疼,绞着疼。
李值云的举动,也吓了徐益一跳。他扭起眉头,“你这……”跟着立刻跳下马去,把小豌豆拣了回来。
把孩子抱上马,揣进了披风里头,打马就追,“值云,值云,你怎么了?你给我停下!”
又惊又怕的小豌豆终于回过神来,随后呜哇一声,大哭声惊天动地,引得不远处的狼群扑棱了一下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