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北冥渊踏出总坛山门时,风已换了方向。
方才那道火光虽只燃了三息,却像一柄烧红的刀,从北天直插进他心口。他没回头,也没召人同行——有些路,注定只能一个人走。袍角掠过石阶,寒露未凝,却被他脚步震碎成雾,散在身后。
他掌心那枚珠子,此刻安静地躺在袖中,温而不热,像是蛰伏的蛇。临行前他多看了它一眼,指尖轻轻摩挲过表面那道细如发丝的裂痕。这珠子曾引他入遗迹,也曾震颤预警,如今收得严实,倒像是在等一场宿命的对局。
北荒极渊,千里风沙,入口百年一现。可那火光却出现在北方天际,偏东三分,与典籍所载方位略有偏差。北冥渊不疑,反觉合理——真高人,怎会按常理出牌?
途中无星无月,唯有沙丘起伏如巨兽脊背。他御风而行,速度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在气机流转的节点上。越是接近那片火光升起之地,天地越静,连风都仿佛被抽干了声息。偶有沙粒滚落坡底,竟发出金石相击之声。
行至一处断崖,下方裂谷深不见底,崖壁上刻着半幅残图——线条粗粝,却暗合周天星斗运转之序。北冥渊驻足片刻,忽然抬手,以指为笔,在虚空中划出一道逆旋轨迹。刹那间,崖面微光一闪,一道石门无声滑开,露出向下的阶梯。
“原来如此。”他低语,“不是找路,是认门。”
阶梯尽头是一方石室,不大,四壁无饰,唯中央一蒲团,上坐一人。
那人披着褪色的灰袍,头戴竹笠,身形枯瘦,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竟看不出年岁。屋内无灯,可他周身却泛着一层极淡的青光,像是月光浸透了千年的古玉。
北冥渊抱拳,未语先礼。
“你来了。”灰袍人开口,声音不似老者沙哑,也不似少年清亮,反倒像风吹过空谷,回音叠着回音,“比我想的快。”
“火光为引,岂能不来?”
“你不怕是陷阱?”
“怕。”北冥渊坦然,“但更怕原地等死。”
灰袍人轻笑一声,竹笠微动,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联盟三成战力卡境,你却弃秘境而寻我,说明你已明白——外物解不了内困。”
北冥渊眸光一凝。
“你知我来意?”
“你身上缠着‘求’字。”灰袍人缓缓抬头,竹笠阴影下,一双眼睛竟无瞳仁,只有一片流转的星河,“求破境之法,求联盟生机,求……杀苍云岳的资格。可你最该求的,是‘为何求’。”
北冥渊沉默。
屋内一时静得能听见自己血脉奔流的声音。
“你说瓶颈是天地设的关卡。”灰袍人忽然换了个话题,“那你知道,关卡问的是什么?”
“心性?意志?还是……资格?”
“是‘代价’。”灰袍人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它不在乎你多努力,多悲惨,多正义。它只问你——为往上一步,你愿付出什么?”
北冥渊眉头微皱。
“你去过焚心渊?”
“尚未。”
“那你知道焚心渊为何千年无人生还?”
“传闻是火毒蚀魂,神形俱灭。”
“错。”灰袍人摇头,“是他们不愿付代价。那渊底烧的不是肉身,是执念。有人烧恨,有人烧情,有人烧道心。可大多人,临到火前,舍不得。”
他顿了顿,星河般的眼眸直视北冥渊:“你呢?若火中烧的是你对洛璃的念想,你跳不跳?若烧的是你复仇的执,你进不进?若烧的是你‘必须无敌’的信念,你敢不敢?”
北冥渊呼吸微滞。
他忽然想起断云崖上老瞎子的话:“你炸得渣都不剩。”
也想起寒潭居士的冷笑:“你放得下吗?”
原来,他们说的都是同一个人。
“你是……‘梦中人’?”他低声道。
灰袍人不答,只轻轻拍了拍身旁一块空石。
北冥渊坐下。
“你看这谷中草。”灰袍人抬手一引,石室外不知何时生出几株异草,叶片如墨,叶脉却泛金光,轻轻摇曳时,竟发出细微的吟唱声,“名为‘忘忧引’,服之可断七情,破心障。”
北冥渊目光微动。
“但它真正的作用,不是断情,是映心。”灰袍人道,“它让你看见——你真正放不下的是什么。”
他袖中滑出一株草,递来。
北冥渊未接。
“你不信?”
“我信。”北冥渊看着那草,“但我不需要它告诉我放不下什么。我知道。”
“哦?”
“我放不下家族覆灭时的血,放不下门派被踩在脚下的屈辱,放不下那一夜被围攻时,背后那一刀。”他声音低沉,却不颤,“可我也知道,若这些都不放下,我就破不了境。”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带着它们跳进火里。”北冥渊抬眼,“不烧掉,只淬炼。让恨更冷,让执更坚,让记忆变成刀,不是枷锁。”
灰袍人静了片刻,忽然笑了。
“有趣。”
他抬手,那株“忘忧引”自行飘起,悬于两人之间,金脉骤亮,吟唱声陡然拔高,竟化作一道音波,直击识海。
北冥渊闷哼一声,眉心剧痛,眼前幻象纷至沓来——
他看见自己站在焚心渊底,火焰舔舐衣袍,却烧不毁黑袍,反将火焰染成幽蓝;
他看见洛璃抚琴,琴弦崩断,血染指尖,而他站在十步之外,未动分毫;
他看见苍云岳跪在脚下,求饶,而他手中剑缓缓抬起,却在最后一瞬偏了半寸。
幻象消散,北冥渊额头冷汗涔涔,呼吸粗重,却未退半步。
“你看到了。”灰袍人淡淡道,“你不愿杀他。”
“不。”北冥渊擦去额汗,“我是不愿变成他。”
“所以你已有答案。”
“什么答案?”
“突破之法,不在外求,不在痛极,不在死过。”灰袍人站起身,竹笠脱落,露出一张苍老却清明的脸,“而在‘不毁’。”
“不毁?”
“世人破境,要么自毁求生,要么借外力强冲。可你不同。”他盯着北冥渊,“你经历过死亡,却回来了。你背负仇恨,却未疯魔。你走的路,本就不该是‘破’,而是‘铸’。”
北冥渊心头一震。
“把你的恨铸成甲,把你的痛铸成刃,把你的执念铸成道基。”灰袍人声音渐沉,“不是放下,是升华。不是逃避,是直面后依然前行。”
他抬手,指向北冥渊袖中那枚珠子。
“它为何随你穿越轮回?为何屡次指引?因为它认你——认你这具‘不死不灭’之身,认你这颗‘不毁不堕’之心。”
北冥渊缓缓取出珠子。
它此刻竟微微发烫,表面那道裂痕中,渗出一丝极细的金光,如血脉复苏。
“你早就在‘铸’了。”灰袍人道,“只是你没意识到。你在遗迹中看到的口诀——‘逆脉冲窍,以痛为引’,不是让你自残,是让你以痛为锤,锻打自身。”
北冥渊闭目,脑海中那些零散的线索骤然串联——
老瞎子说“活得够痛”;
寒潭居士说“放下”;
梦中人说“死过就知道”;
原来都不是答案,而是提示。
真正的玄机,是在痛中不崩,在执中不迷,在死过之后,依然选择活着,并且更强地活着。
他睁眼,眸中似有火苗燃起。
“所以,突破之法,是……以我之经历为炉,以我之心志为火,重铸己身?”
灰袍人点头。
“天地设关,问的不是你能不能过,而是你配不配过。”他缓缓坐下,“你配。”
北冥渊久久不语。
风从石室外吹入,卷起灰袍人的衣角,也吹动北冥渊的黑袍。两道身影,一静一动,却仿佛在这一刻达成了某种古老的契约。
“我该称你什么?”北冥渊终于开口。
“称我‘守门人’即可。”灰袍人闭目,“门已开,路在你脚下。”
北冥渊起身,深深一礼。
转身时,他袖中珠子忽然轻颤,金光一闪而逝。
他迈步向阶梯,脚步沉稳,再无迟疑。
石门外,天边已泛出鱼肚白。
可就在此时,灰袍人忽然开口——
“北冥渊。”
他停步,未回头。
“你真以为,苍云岳为何能连破三境?”
北冥渊脊背微紧。
“因为他早就见过我。”
话音落,石室轰然闭合,尘沙簌簌落下,仿佛从未有人存在。
北冥渊立于崖上,晨风扑面,吹得他黑袍猎猎。
他缓缓握紧袖中珠子,指节发白。
远处,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那枚珠子上,裂痕中的金光,骤然明亮如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