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之鹰·第四十九章
1938年惊蛰的关东山还埋在雪里,黑风口的冰壳却已开始融化,雪水顺着冰缝往下渗,在崖壁上冻成排冰锥,像倒挂的獠牙。燕双鹰伏在枫树林的积雪里,手里的步枪换了新枪管,是八路军总部给的,枪身上的烤蓝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枪托上\"杀寇\"二字旁边,新刻了个小小的五角星,是老周教他刻的。
\"还有三里地就到鹰嘴崖了。\"燕双鹰对着掌心呵了口气,白气在眼前散开,像层薄雾。他往怀里摸了摸,那封盖着八路军公章的信还在,是给步鹰和护民队的,上面写着组织抗日联军的计划,字里行间的力量透过粗麻纸传过来,像只滚烫的手在推着他往前走。身后的山路上,老周带着的八路军小分队还在跟进,为了不暴露目标,他们分开行动,约定三天后在鹰嘴崖汇合。
半个月前从太行山出发时,老周往他背包里塞了二十发子弹和两包消炎药。\"步鹰是条汉子,但这年头,人心隔肚皮。\"老人的独眼在篝火下闪着光,\"关东山被围了这么久,啥怪事都可能发生,你先回去摸摸情况,我们随后就到。\"当时燕双鹰只当是句叮嘱,此刻踩着关东山的冻土,心却莫名地沉了沉,像揣着块冰。
鹰嘴崖的暗河入口处,新插了根松木杆,杆顶绑着块红布。燕双鹰认得这记号——是护民队的平安信号,每月换一次样式,上个月他离开时约定的是绑蓝布。红布在风里飘得像团火苗,边缘却异常整齐,不像是百姓仓促间缝的,倒像是用剪刀精心裁过的,针脚密得不像关东山的手艺。
\"双鹰?\"步鹰的声音从暗河洞口传来,老人穿着件新棉袄,是深蓝色的,布料挺括,不像是关东山能有的货色。他手里没拿刀,却拎着个铁皮盒子,盒盖缝里透出股甜腥味,是日军罐头的味道,\"你咋回来得这么快?老周他们呢?\"
燕双鹰的手在步枪扳机上搭了搭,指腹的老茧蹭着冰冷的金属。他盯着步鹰的棉袄——领口的纽扣是铜制的,上面刻着朵樱花,是日军军服上的物件;老人左肺的枪伤似乎好了许多,喘气时没了那股铁锈味,脸色甚至比去年冬天还红润;最让他心惊的是,步鹰身后的暗河洞口,扫得异常干净,连块冰碴子都没有,不像藏着二十多个百姓的样子。
\"老周他们随后就到。\"燕双鹰往洞口走了两步,靴底的冰碴在地上刮出轻响,\"护民队和百姓呢?张木匠他们......\"
\"在里面呢。\"步鹰侧身让开洞口,铁皮盒子往怀里揣了揣,\"去年冬天日军松了围,我跟胡七谈了谈,他答应不再为难百姓,还送了些粮食过来。\"老人的声音顿了顿,刀疤在颧骨上跳了跳,\"都是关东山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总不能一直打打杀杀。\"
\"胡七?\"燕双鹰的步枪突然端了起来,枪口对着步鹰脚边的积雪,\"那个帮着日军烧死二十多个孩子的伪军小队长?你跟他谈和?\"他往洞口里瞥了眼,黑暗中隐约传来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却听不见孩子的哭闹和老人的咳嗽,只有种诡异的安静,像口封了口的棺材。
步鹰的脸色沉了沉,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此一时彼一时。\"他往洞口退了退,挡住燕双鹰的视线,\"日军现在把重点放在南边,关东山兵力空虚,胡七也想留条后路。我跟他约定,他不找护民队的麻烦,我们也不主动招惹他,这叫......\"
\"叫通敌!\"燕双鹰的声音在崖壁间撞出回声,惊起几只乌鸦,扑棱棱地从枫树上飞起来,\"我爹被硫酸浇脸的时候,你说关东山的骨头没软过!你连砍七十二个伪军的时候,说土匪当了伪军比日本人还坏!现在你跟我说留后路?\"他盯着步鹰怀里的铁皮盒子,\"那里面装的是啥?日军给你的赏钱?还是胡七送的'和平礼'?\"
步鹰突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崖底滚得很远,像块石头砸进冰窟窿:\"你这孩子,在外头待了几天,学会给人扣帽子了?\"他把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几块奶糖,糖纸是透明的玻璃纸,印着日文,\"胡七那小子送来的,说是给孩子们的。我尝了块,甜得齁人,不像啥好东西,正想扔了......\"
\"孩子们在哪?\"燕双鹰的枪口没动,眼睛扫过洞口周围——雪地上的脚印很杂,有百姓的布鞋印,有伪军的皮靴印,甚至还有几排日军的军靴印,新旧叠加在一起,像张混乱的网。最扎眼的是串车辙,从公路直通洞口,辙印很深,像是拉过重东西,边缘还沾着些暗红色的土,是关东山特有的红黏土,却混着些黑色的颗粒,像没烧透的煤渣。
步鹰往洞口喊了声:\"老张,把孩子们带出来让双鹰看看!\"洞里的火光晃了晃,张木匠的身影出现在洞口,老人的腰比去年弯了许多,棉袄上的补丁换成了新布料,却不合身,像是从别人身上扒下来的。他身后跟着几个孩子,个个面无表情,眼神发直,看见燕双鹰也不说话,不像去年那个会抱着他腿哭的样子。
\"你看,都好好的。\"步鹰拍了拍张木匠的肩膀,老人的手抖了抖,没敢抬头看燕双鹰,\"去年冬天太难熬,我让胡七帮忙弄了些粮食,代价是......护民队暂时不主动出击。这叫曲线救国,懂不?\"他往燕双鹰手里塞了块奶糖,糖纸在掌心硌出花纹,\"等八路军来了,咱们再一起算账也不迟。\"
燕双鹰把奶糖扔在雪地上,糖纸被风吹得打着旋儿滚远了。他盯着张木匠的手——老人的指甲缝里嵌着些黑泥,像是挖过什么深东西;手腕上有圈淡红色的勒痕,是被绳子捆过的痕迹;最让他心惊的是,张木匠的棉袄领口,露出点暗红色的污渍,闻着有股铁锈味,是血冻住后的味道。
\"小李呢?\"燕双鹰突然问。那个胳膊带伤的通信员,那个总跟在他身后喊\"双鹰哥\"的少年,此刻不在洞口的人群里,\"还有王二柱、李寡妇......他们去哪了?\"
步鹰的刀疤猛地抽搐了下,往洞口挪了挪:\"小李......去年冬天突围的时候牺牲了。\"老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像被风堵住了,\"王二柱跟着胡七干了,说是能混口饭吃......李寡妇带着孩子改嫁了,去了山外的屯子......\"
\"放屁!\"燕双鹰的步枪指向步鹰的胸口,\"小李的娘临死前把他托付给我,他说过死也不当汉奸!王二柱的机枪是你教他打的,他说要为被狼狗咬死的弟弟报仇!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他突然往洞口冲了两步,看清了洞里的情形——火堆旁的草席上,躺着几个盖着白布的人,布角下露出的布鞋,是护民队队员常穿的样式。
步鹰突然从怀里掏出把枪,是日军的南部十四式手枪,枪身发亮,不像用过的样子。\"别逼我。\"老人的手指扣在扳机上,枪口却微微偏着,没对准燕双鹰,\"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关东山的百姓。你现在闹起来,胡七那边会翻脸,日军也会反扑,咱们这点人......\"
\"所以你就卖了他们?\"燕双鹰的声音突然低了,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为了让胡七'不翻脸',你看着他们把小李杀了?为了换日军的'不反扑',你把王二柱逼去当汉奸?\"他往地上指了指,雪地里有片颜色较深的地方,用树枝扒开表层的新雪,下面的冻土是暗红色的,像被血浸过,\"这些人是怎么死的?是病死的,还是被你......\"
\"够了!\"步鹰的枪响了,子弹打在燕双鹰脚边的冰壳上,炸开的冰碴溅了他满脸,\"我跟你说不通!\"老人转身往洞口退,手枪还指着燕双鹰,\"你要是敢坏了关东山的安稳,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徒弟!\"他的声音里带着种奇怪的慌乱,不像愤怒,倒像被戳穿了什么。
燕双鹰没追。他看着步鹰的身影消失在洞口,看着那扇用松木做的新门板被从里面关上,听着门闩落下的\"咔哒\"声,像把锁锁住了所有真相。风里突然飘来股熟悉的味道——是硫酸的刺鼻味,混着烧羊毛的焦糊味,从洞口的缝隙里钻出来,把他拉回去年冬天鹰嘴崖的那个下午,父亲的惨叫声突然在耳边炸开,震得耳膜生疼。
他蹲下身,用刺刀尖刮开那片暗红色的冻土。土块里混着些碎布片,是护民队棉袄上的蓝粗布,上面还沾着几根毛发,烧得蜷曲发黑。刺刀再往下探,碰到个硬东西,挖出来看,是半块怀表链上的铁环,上面刻着个\"彪\"字——是燕彪当年给步鹰的那半块,他一直挂在脖子上的。
远处传来马蹄声,是伪军的巡逻队。燕双鹰迅速把铁环揣进怀里,往枫树林深处退去。他看见胡七带着十几个伪军从公路上过来,断臂处的白布换成了新的,正往鹰嘴崖的方向张望,看见洞口的红布,居然笑了笑,挥挥手让队伍停在崖底,没再往前走,像在守着什么约定。
藏身的断树后,燕双鹰摸出那封八路军的信,信纸被手心的汗浸得发皱。他突然明白老周那句\"人心隔肚皮\"的意思——关东山的风雪不光冻住了土地,也可能冻住了人心。步鹰的变化像团浓雾,看不清是被迫妥协,还是真的变了质,但无论哪种,他都不能再指望这个人了。
夜幕降临时,燕双鹰在暗河的旧冰窟里安顿下来。这里是他当年藏百姓的地方,角落里还堆着些干草,是去年冬天留下的。他用刺刀在冰面上凿了个洞,喝了口冰水,寒意顺着喉咙往下流,却浇不灭心里的火。从背包里拿出那二十发子弹,枚枚擦干净,摆在冰面上,像排等待出鞘的刀。
\"三天。\"燕双鹰对着冰洞里的黑暗说,声音在空旷中荡开,\"老周没来之前,我自己干。\"他想起小李带血的绷带,想起王二柱稚嫩的脸,想起父亲圆睁的眼睛,想起南京照片上的血色,\"不管你是谁,只要帮着日本人害中国人,就该死。\"
他在冰窟的石壁上刻下标记——是个简单的鹰头,鹰嘴对着鹰嘴崖的方向。这是他和护民队老队员约定的暗号,意思是\"有危险,速转移\"。刻痕里的冰碴掉下来,像眼泪落在地上,碎得无声无息。
深夜的关东山,风里传来伪军的歌声,是从鹰嘴崖方向飘过来的,唱的是日军教的小调,难听又刺耳。燕双鹰握紧了步枪,枪身的温度透过掌心往心里渗。他知道接下来的三天会很难,没有后援,没有补给,甚至可能要面对曾经最敬重的人,但他别无选择。
就像当年在暗河里醒来时那样,他又成了孤鹰。只是这一次,翅膀上的羽毛更硬,眼神里的光更冷,心里的信念更坚定——不管前路有多少迷雾,多少背叛,抗日的路,他必须走下去,用自己的枪,自己的刀,自己的命,为关东山,为南京,为所有流着血的中国人,拼出条活路来。
冰窟外的雪地上,新的脚印正往黑风口延伸,像条孤独的线,在茫茫白雪里,固执地向前,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