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之鹰·第四十八章
1937年腊月的关东山冻得直打颤。黑风口的公路结着层冰壳,冰面下冻着些没来得及清理的尸体,是上个月伏击日军时牺牲的护民队员,手脚以诡异的姿势扭曲着,像冰雕的恶鬼。燕双鹰坐在鹰嘴崖的断壁上,手里的步枪被冻得发僵,枪托上的\"杀寇\"二字结着层白霜,哈口气上去,霜花融化成水,顺着刻痕往下流,像在流泪。
\"双鹰,南京那边......出事了。\"步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人的咳嗽声比风声还响,左肺的枪伤在低温下愈发严重,每次喘气都带着铁锈味。他往燕双鹰手里塞了张皱巴巴的纸,是从日军丢弃的宣传单上撕的,上面用歪歪扭扭的中文写着\"南京陷落\",字缝里还印着些模糊的照片,是日军砍杀百姓的画面,\"跑单帮的王老五从山海关逃回来,说日本人在南京杀了三十多万人,老人孩子都不放过,河里的尸体把江水都堵了......\"
燕双鹰的手指捏着纸片,纸角在掌心硌出红痕。他盯着照片上的画面——日军举着军刀砍向跪在地上的妇女,女人怀里的婴儿被另个日军用刺刀挑着,鲜血顺着刀身往下滴,在雪地上溅出朵恶心的花。宣传单上的油墨味混着步鹰身上的药味,把空气搅得发腥,像关东山刚经历过场屠杀。
三天前的雪夜,王老五闯进护民队的密营时,棉裤上还沾着没化的血。这汉子是关东山有名的脚夫,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此刻却抖得像片落叶,牙齿打颤的声音盖过了风声:\"日本人把南京城围了三个月,城破那天就开始杀人......我躲在城墙根的草垛里,看见他们把老百姓赶到长江边,用机枪扫,尸体堆得像小山,江水都变成了红色......有个孕妇被他们挑开肚子,把胎儿挑在枪尖上玩,笑得像恶鬼......\"
燕双鹰往嘴里灌了口烧刀子,酒液在喉咙里烧出条火路,却压不住心里的寒意。他摸出怀表打开,表盖内侧的\"冬至\"二字被体温焐得有些发软,这是他和步鹰上个月刻的,老人说\"冬天到了,春天就不远了\",可现在南京的春天,却被鲜血埋得严严实实。表盖内侧还留着两人的指印,重叠在一起,像两只紧握的手。
\"护民队撑不住了。\"张木匠的声音从密营入口传来,老人的手冻得像块紫萝卜,手里攥着半袋发霉的玉米,是从雪地里挖出来的,\"日军把云岭围了,断了咱们的粮道,昨天去突围的五个后生......就回来个半死的,说日军的坦克像铁壳子,子弹打上去就弹开......\"他往燕双鹰面前的雪地上扔了块弹片,是日军炮弹的碎片,边缘锋利得能削木头,\"咱们这点人,这点枪,跟他们硬拼就是送死。\"
燕双鹰往火堆里添了根松木,火苗窜起来,映得洞壁上的影子忽明忽暗。护民队的队员们蜷缩在火堆周围,个个面黄肌瘦,棉裤上满是补丁,有的甚至裹着麻袋片。最小的队员才十二岁,是李寡妇家幸存的小儿子,此刻正抱着块冻硬的土豆啃,牙床硌出了血,却舍不得吐,把血沫子和土豆渣一起咽下去。
\"我要去找共产党的队伍。\"燕双鹰突然站起来,冰碴子从裤脚簌簌往下掉。他往背包里塞了些干野菜和三块压缩饼干,是上个月缴获日军的,一直没舍得吃,\"王老五说,陕北有支队伍,专打日本人,叫八路军,是共产党领导的。南京的仇,关东山的仇,都得跟他们一起报。\"
步鹰的咳嗽声突然停了。老人盯着燕双鹰,眼里的血丝比刀疤还红:\"你知道陕北在哪?千里迢迢,日军的关卡比树还密,你走得出去?\"他往火堆里扔了块石头,火星子溅了燕双鹰一脸,\"护民队离了你怎么活?这些百姓离了你怎么活?你爹当年把你托付给我,不是让你逞英雄的!\"
\"留在关东山就是等死!\"燕双鹰的声音在山洞里回荡,震得冰碴子从洞顶往下掉,\"咱们的子弹快打光了,粮食也没了,再不想办法,不等日军来,大家就先饿死冻死了!\"他指着洞壁上的地图,那是步鹰画的,上面用红笔圈着陕北的位置,\"只有找到大部队,才有活路,才有报仇的可能!南京死了三十万人,咱们不能让关东山变成第二个南京!\"
张木匠突然往燕双鹰手里塞了把柴刀,是用铁轨钢打的,刃口锋利得能剃胡子:\"让他去吧。\"老人往火堆里添了根桦木,\"我带着护民队在关东山牵制日军,给他争取时间。\"他往燕双鹰背包里塞了袋炒面,是用发霉的玉米磨的,里面掺了些盐巴,\"路上饿了就吃这个,别舍不得。\"
步鹰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五发步枪子弹和块怀表链上的铁环,是燕彪当年给他的信物。老人把东西塞进燕双鹰的口袋,手指在他胸口的怀表上按了按:\"到了陕北,找个叫'老周'的人,他是我当年的老战友,看见这铁环就知道你的来历。\"他往燕双鹰手里塞了张纸条,上面用炭笔写着八路军的联络暗号,\"记住,路上别信任何人,尤其是穿军装的,这年头,披着人皮的狼比真狼还多。\"
第二天拂晓,燕双鹰踏上了西行的路。关东山的雪没到膝盖,每走一步都像在拔萝卜,裤脚很快就冻成了冰壳,走起来哗啦作响。他回头望了眼鹰嘴崖,步鹰和张木匠还站在崖顶,像两座雪人,直到走出很远,还能看见那两个黑点,像钉在关东山的钉子。
过黑风口的日军关卡时,燕双鹰把步枪藏在雪堆里,身上裹了件捡来的伪军棉袄,脸上抹着锅底灰,混在一群被抓的壮丁里。关卡的日军哨兵用刺刀戳着每个人的胸口,轮到燕双鹰时,他故意佝偻着背,装作害怕的样子,刺刀戳在棉袄里的铁皮上,发出\"当\"的一声,日军骂了句\"废物\",挥手让他过去了。
夜宿在破庙里时,燕双鹰遇到了个自称\"八路军\"的人。那汉子穿着件灰色棉袄,口袋上缝着颗红星,说可以带他去陕北,却在半夜偷偷摸进他的睡袋,想抢他怀里的炒面。燕双鹰反手用柴刀抵住对方的喉咙,才发现这人是个惯偷,棉袄上的红星是用红布绣的,\"现在的人,为了口吃的,啥都敢装。\"他把偷来的棉袄扒下来,给了旁边冻得发抖的小乞丐,自己则裹着麻袋片继续赶路。
走到山海关时,燕双鹰的脚磨出了血泡,血泡在低温下冻成了硬块,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在城墙根的角落里听茶馆里的人聊天,说日军在城里搜捕\"共党嫌疑分子\",抓到就砍头,城墙根的歪脖子树上天天挂着新的人头,舌头伸得老长,像挂着的红布条。有个穿长衫的先生偷偷告诉他,往西南走,过了平汉铁路,就能找到八路军的游击队。
过平汉铁路的那个晚上,燕双鹰躲在铁轨旁的草垛里。日军的巡逻队每隔半小时过一次,手电筒的光柱在雪地上扫来扫去,像要把黑暗都劈开。他看见列火车开过来,车厢里挤满了被抓的百姓,男人们被绑着双手,女人们的衣服被撕得稀烂,日军在车厢里狂笑,枪声和惨叫声混在一起,顺着铁轨传得很远,像大地在哭。
火车过去后,燕双鹰顺着铁轨往西南走。雪地里的脚印很快就被新雪盖住,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饿了就啃口炒面,渴了就抓把雪,困了就靠在树桩上打个盹,梦里总看见父亲和步鹰,看见关东山的百姓,看见南京照片上的尸体,每次惊醒,怀里的怀表都在发烫,表盖内侧的\"冬至\"二字像团火,烧得他心口发疼。
走到太行山时,燕双鹰遇到了真正的八路军游击队。那天他正躲在山洞里避雪,听见外面传来枪声,扒开洞口的树枝一看,是十几个穿灰色棉袄的战士在伏击日军的运输队。领头的是个独眼的汉子,用把大刀砍翻了三个日军,动作像步鹰一样利落。战斗结束后,燕双鹰走出去,掏出步鹰给的铁环,说出了暗号:\"风雪关东山,雄鹰盼春归。\"
独眼汉子突然握住他的手,掌心的老茧比步鹰的还厚:\"我就是老周。\"他往燕双鹰手里塞了个窝头,是用小米面做的,还带着热气,\"步鹰的信上个月就到了,我们一直在等你。\"他指着远处的队伍,战士们正在清理战场,把缴获的物资往马背上搬,\"南京的事,我们都知道。全中国的人都在恨,都在拼,关东山不是孤军奋战。\"
晚上的篝火旁,老周给燕双鹰讲了很多事。讲八路军在平型关打了大胜仗,歼灭了一千多日军;讲陕北的红军改编成了八路军,毛主席号召全国人民团结起来抗日;讲南京的暴行激起了全中国的怒火,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抗日队伍,像星火燎原。燕双鹰听得眼睛发亮,手里的窝头不知不觉吃完了,嘴里还留着甜味,是希望的味道。
\"明天跟我们去总部。\"老周往燕双鹰手里塞了件新棉袄,是用缴获日军的布料做的,虽然有点大,却很暖和,\"首长说,关东山的斗争很重要,需要有人回去组织更多的人。你来了,正好把经验带回去,把护民队变成真正的抗日武装。\"他望着远处的星空,星星在雪地里亮得像钻石,\"南京的仇,要报。但更重要的是,要让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
燕双鹰摸出怀表打开,表盖内侧的\"冬至\"二字在火光下泛着光。他想起步鹰在鹰嘴崖的背影,想起张木匠塞给他的柴刀,想起关东山雪地里的脚印,想起南京照片上的血色。怀表的滴答声和远处的风声混在一起,像无数人在喊\"报仇抗日\",像无数颗心在跳动,汇成一股洪流,要把侵略者卷走,要把黑暗劈开。
第二天一早,燕双鹰跟着八路军队伍往总部走。太行山的雪比关东山的软,走起来没那么费劲,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他回头望了望东方,关东山的方向被群山挡住了,但他知道,步鹰和百姓们一定在等着他,像等着春天的消息。
\"南京的账,迟早要算。\"燕双鹰握紧了手里的步枪,那是老周给的,崭新的三八大盖,枪身上的烤蓝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关东山的账,也一样。\"他加快了脚步,脚印在雪地上连成一条线,像条通往未来的路,虽然还很长,虽然还布满荆棘,但只要往前走,就一定能走到春天,走到那个没有枪声、没有屠杀、百姓能安稳过日子的春天。
怀表在胸前轻轻跳动,滴答,滴答,像在数着前进的脚步,像在数着离胜利越来越近的日子。
他不再是孤军奋战,关东山不再是孤军奋战,全中国的抗日力量像无数条小溪,终将汇成大海,把日本侵略者淹没在人民战争的汪洋里。
南京的血不会白流,关东山的血不会白流,所有牺牲的人,都会变成照亮前路的星,指引着他们,一直往前,一直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