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之鹰·第五十章
1938年春分的关东山飘着冷雨,黑风口的冻土被雨水泡得发黏,踩上去能陷到脚踝,泥浆里混着些暗红色的东西,是昨夜战斗留下的血。燕双鹰伏在云岭西侧的断崖上,手里的步枪枪管缠着圈湿布条,是从牺牲战士的绑腿上撕的,布条下的枪管发烫,刚打空了第三个弹匣,枪身的烤蓝被雨水冲刷得发亮,映出他布满血丝的眼睛。
断崖下的山谷里,八路军小分队的尸体像被狂风折断的树枝,横七竖八地躺在泥水里。老周的独眼圆睁着,额头上的弹孔还在往外渗血,手里的大刀插进块岩石里,刀刃劈裂的石片上沾着半片伪军的衣角;通信员小郑才十五岁,背着的电台摔成了碎片,电池里的酸液把他的手蚀得发白,指缝里还攥着半张没发出去的电报,上面的字迹被雨水晕开,只能看清\"遇伏\"两个字;最让燕双鹰心口发紧的是那个扛机枪的战士,胸口被炸开个血洞,机枪零件散落得满地都是,其中块弹壳上,还留着他教战士刻的十字记号——那是昨天在山路上休息时,战士说\"怕打错目标\",他教的识别标记。
\"二十七个......\"燕双鹰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下颌的肌肉突突跳动。他数着山谷里的尸体,八路军小分队加上向导共二十八人,现在能看清的只有二十七具,缺的是老周说过的\"本地人联络员\",那人本该带着队伍走隐秘的近路,却把他们引进了日军的包围圈。雨水中飘来股熟悉的硝烟味,混着日军掷弹筒的火药味,把空气搅得发腥,像关东山在呕吐。
昨夜的雨比现在还大。燕双鹰在暗河旧冰窟里听见远处的枪声时,正用刺刀尖在石壁上刻地图,标记着鹰嘴崖的布防。枪声很密集,夹杂着日军的\"三八式\"步枪和八路军的\"中正式\"步枪的区别,还有掷弹筒爆炸的闷响,断断续续持续了半个时辰,最后突然停了,像被雨水掐断了喉咙。他当时就攥紧了步枪,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老周他们本该在拂晓抵达鹰嘴崖,绝不会在深夜开火。
黎明时分潜入山谷时,雨丝像针样扎在脸上。燕双鹰踩着泥泞往前走,每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脚下的泥浆里不时踢到些东西:断成两截的步枪、染血的绑腿、被打穿的水壶......在片倒伏的灌木丛后,他看见了老周的尸体,老人的独眼望着云岭主峰的方向,像在盯着什么。尸体旁的泥水里,泡着块被撕碎的布条,上面用红墨水画着个五角星,是八路军的识别标记,边缘却有圈不规则的焦痕,像是被火燎过。
\"是'黑风寨'的伏击手法。\"燕双鹰用刺刀挑起块带血的布料,是伪军的灰布军装,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胡\"字,\"他们在山谷两侧的崖壁上设了滚石,先砸乱队伍阵型,再用机枪封锁谷口,最后冲下来收尾......\"他的手指在布料上捻了捻,布纹里嵌着些细小的木屑,是关东山特有的枫木,\"这种滚石机关需要提前三天布置,没有本地人带路,日军不可能在云岭设伏。\"
雨停了片刻,阳光透过云层照在山谷里,把泥浆里的血映得发亮。燕双鹰突然注意到老周紧握的右手,指缝里露出点红布,小心翼翼掰开来看,是半块被血浸透的怀表链铁环,上面刻着的\"彪\"字已经模糊,却能认出是燕彪当年给步鹰的那对信物——另半块,还在他怀里揣着。
\"步鹰......\"燕双鹰的喉咙像被泥浆堵住了,铁环的棱角在掌心硌出红痕。他想起三天前在鹰嘴崖看到的车辙,那些混着煤渣的红黏土,此刻在山谷的泥地里也找到了同样的痕迹,从谷口直通向云岭深处,辙印的宽度和步鹰常骑的那匹黑马的马蹄吻合。更让他心惊的是,崖壁上的滚石机关旁,有个被雨水冲刷过的脚印,鞋码和步鹰的布鞋一模一样,脚尖朝向谷内,像是在检查机关是否布置妥当。
往云岭深处追踪时,燕双鹰在片松林里发现了新的线索。棵被折断的松树旁,散落着些烟蒂,是日军的\"樱花牌\"香烟,这种烟只有军官才能抽到;地上的火堆余烬里,埋着块没烧完的铁皮,上面印着日文的\"罐头\"字样,和步鹰那天拎着的铁皮盒同款;最关键的是堆被草草掩埋的垃圾里,有张揉成团的信纸,展开来看,是用日文写的便条,虽然大半被水浸湿,却能辨认出\"云岭共军午时\"等字眼,落款处有个模糊的印章,像只展翅的鹰——是步鹰的私章,燕双鹰小时候见过他用这章在护民队的名册上盖过。
\"双鹰哥?\"个怯生生的声音从树后传来,是个穿着破烂棉袄的少年,手里攥着根削尖的木棍,裤脚还在往下滴水。燕双鹰认出他是李寡妇家的小儿子,去年冬天在暗河冰窟里含着冻硬乳头哭的那个孩子,此刻眼神里没了当时的怯懦,倒有种与年龄不符的警惕,\"我爹......我爹让我来告诉你,别去鹰嘴崖......\"
\"你爹?\"燕双鹰突然抓住少年的胳膊,孩子的手腕上有圈淡红色的勒痕,和张木匠手腕上的一模一样,\"张木匠还好吗?护民队的其他人呢?\"
少年的嘴唇哆嗦着,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张爷爷昨天被胡七带走了......\"他往松林深处指了指,\"步鹰爷爷说,只要张爷爷带日军去云岭,就放了我们这些孩子......但胡七抓了张爷爷后,把剩下的人都关在了鹰嘴崖的暗河新洞,还派了伪军看守......\"孩子从怀里掏出块烤焦的玉米饼,上面印着个小小的鹰头记号,\"张爷爷趁他们不注意,让我把这个带给你,说......说步鹰爷爷被日军抓住了把柄,身不由己......\"
燕双鹰的手指捏着玉米饼,饼上的鹰头记号是他和张木匠约定的\"危险信号\",边缘的焦痕和山谷里布条上的焦痕一模一样。他盯着少年冻得发紫的耳朵,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在暗河冰窟里,这孩子发着高烧,是张木匠用体温焐了三天三夜才救过来,老人当时说\"孩子是关东山的根\",此刻却为了保护这些根,把自己送进了虎口。
往鹰嘴崖走的路上,燕双鹰绕了个远路,从黑风寨的后山翻过去。这里曾是护民队的秘密通道,步鹰当年带他走过无数次,哪里有陡坡,哪里有密林,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在处隐蔽的山泉旁,他发现了串新的脚印,是步鹰的布鞋印,旁边还有串日军军靴印,两串脚印并行着往鹰嘴崖方向延伸,像是同行的。
山泉边的石头上,放着个被打翻的药罐,里面的药渣还没干,是治疗肺伤的草药,步鹰去年冬天直在用这个方子。药罐旁的泥地里,有片模糊的字迹,像是用树枝写的,能辨认出\"硫酸孩子忍\"几个字,笔画深得把冻土都划破了,像是用了全身的力气。
\"原来如此......\"燕双鹰的心脏像被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想起步鹰左肺的枪伤突然好转,想起那些面无表情的孩子,想起张木匠手腕上的勒痕——日军一定是抓了护民队的孩子,用硫酸威胁步鹰合作,就像去年对付父亲那样。老周他们的伏击,恐怕是步鹰被迫带路设下的,而那句\"身不由己\",是老人透过张木匠传递的真相。
靠近鹰嘴崖时,能听见伪军的哄笑声从暗河洞口传来。燕双鹰伏在枫树林里望过去,洞口的红布已经换成了日军的太阳旗,旗竿下站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正用手帕捂着嘴笑,旁边的胡七点头哈腰地递着什么,是个精致的木盒。洞口的伪军们手里都拿着新武器,是日军的\"三八式\"步枪,枪身还带着油光,显然是刚配发的。
\"太君说了,只要步鹰先生肯配合,这些孩子就能活命。\"女人的中文带着浓重的口音,声音像指甲刮过玻璃,\"南京那边已经传来消息,皇军很快就能占领全中国,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打开木盒,里面放着枚日军勋章,\"只要您肯在'归顺书'上签字,这枚'旭日勋章'就是您的,关东山的治安军司令也由您来当......\"
步鹰的声音从洞口传来,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把孩子放了,我签。\"老人的身影出现在洞口,穿着那件深蓝色新棉袄,左胸的位置却渗着片暗红,像是又受了伤,\"但我要亲眼看着他们安全离开关东山,否则......\"
\"步鹰先生还在讨价还价?\"胡七突然从洞里拖出个孩子,是李寡妇家的小儿子,孩子的嘴里塞着布,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您该知道皇军的脾气,别逼我们动粗......\"他的断臂处晃了晃,露出里面的绷带,\"去年您砍我胳膊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有今天?\"
燕双鹰的手指扣在扳机上,指腹的老茧蹭着冰冷的扳机护圈。他看见步鹰的拳头突然握紧,指关节发白,刀疤在颧骨上突突跳动,却最终松开了手:\"我签。\"老人接过胡七递来的毛笔,在张黄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破纸张,像在剜自己的心,\"但如果孩子少了个手指头,我让你们所有人都陪葬。\"
女人笑着拍了拍手,几个伪军从洞里带出十几个孩子,个个面黄肌瘦,却都活着。\"步鹰先生果然明智。\"她示意胡七把孩子送走,\"这些孩子会被送到奉天的'保育院',衣食无忧......\"
\"你骗他!\"燕双鹰突然从枫树林里站起来,步枪瞄准那个日本女人,\"奉天的'保育院'根本就是屠宰场,你要把孩子送去做细菌实验!\"他扣动扳机,子弹打穿女人的手腕,木盒里的勋章掉在地上,被伪军的皮靴踩得变形,\"步鹰叔,我知道你是被迫的!老周他们的仇,咱们一起报!\"
洞口的伪军乱成一团。胡七举着枪喊\"有埋伏\",却被步鹰突然抽出的匕首捅穿了喉咙,老人的动作快得像闪电,刀身拔出来时带出的血溅了太阳旗满身,\"我忍你们很久了!\"他撕开自己的棉袄,左胸缠着圈炸药,引线捏在手里,\"双鹰,带孩子走!去云岭东侧的溶洞,那里有护民队的老队员!\"
日军的机枪突然从洞口两侧的暗堡里冒出来,子弹像雨点般扫向步鹰。老人却像没看见,只是死死盯着那个日本女人,匕首又捅进她的小腹,\"去年在南京,你是不是也这么骗那些孩子的?\"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里带着血沫,\"关东山的鹰,就算被折断翅膀,也能啄瞎你们的眼!\"
\"炸掉暗堡!\"燕双鹰对着孩子们喊,同时扔出颗手榴弹,在左侧暗堡前炸开。他冲过去抱起李寡妇家的小儿子,往枫树林里退,眼角的余光瞥见步鹰拉燃了炸药引线,老人的身影在日军的枪林弹雨中张开双臂,像只展翅的鹰。
爆炸声震得关东山都在抖。暗河洞口的太阳旗被炸得粉碎,日军的暗堡塌了半边,泥土和石块把洞口堵得严严实实。燕双鹰带着孩子们钻进枫树林时,听见身后传来步鹰最后的喊声,像句没说完的话,被爆炸声吞没在关东山的风里。
三天后的黄昏,燕双鹰在云岭东侧的溶洞里见到了幸存的护民队老队员。张木匠的腿被日军打断了,却还在用冻裂的手给孩子们削木枪;王二柱原来没当汉奸,而是带着几个队员躲在溶洞里,手里的机枪擦得发亮;李寡妇抱着小儿子哭,眼泪滴在孩子的头发上,像在洗去那些可怕的记忆。
\"步鹰叔留了封信。\"张木匠从怀里掏出块用油布包着的桦树皮,上面是步鹰歪歪扭扭的字迹,\"他说去年冬天日军抓了孩子们当人质,用硫酸威胁他合作,他假意归顺,实则在暗中给咱们留活路......云岭的伏击是他故意示弱,目的是让日军放松警惕......最后引爆炸药,是为了毁掉日军藏在暗河的细菌武器......\"
燕双鹰摸着桦树皮上的字迹,能想象出步鹰写字时的样子——老人的左手一定在流血,因为字里行间有很多墨团,像是没握紧笔。树皮的边缘有个小小的牙印,是步鹰思考时的习惯,这个细节骗不了人。
溶洞外的枫树林里,燕双鹰用刺刀给步鹰立了个衣冠冢,里面埋着那件被炸开的深蓝色棉袄,和半块刻着\"彪\"字的怀表链铁环。他往冢前敬了杯山泉水,是从步鹰常去的山泉打来的,水很清,能看见水底的沙石,像老人那颗被误解却从未变过的心。
\"步鹰叔,您说过,关东山的鹰不会真的死去。\"燕双鹰的手指在冢前的石头上刻下\"步鹰之墓\"四个字,笔画很深,像要刻进关东山的骨头里,\"您的仇,我们会报。您没完成的事,我们会接着做。\"
夕阳把云岭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通往远方的路。燕双鹰望着溶洞里透出的火光,孩子们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很轻,却很有力量。他摸出怀里的怀表,表盖内侧的\"春分\"二字被体温焐得发烫,刻痕里的血和泪混在一起,像关东山的骨血在流淌。
护民队的旗帜重新在溶洞前升起,是用日军的太阳旗改的,红布上缝着颗五角星,是孩子们用碎布拼的。燕双鹰握着步枪站在旗下,枪托上的\"杀寇\"二字和五角星在夕阳下闪着光,像步鹰和父亲在看着他。
关东山的路还很长,日军的据点还在,细菌武器的威胁还没完全解除,但燕双鹰不再是孤鹰。身后的溶洞里,有孩子的笑声,有战友的呼吸,有百姓的期盼,这些都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力量。
就像步鹰用生命证明的那样,关东山的骨头从来没软过,关东山的鹰,永远在天上盘旋,守护着这片饱经苦难却从未屈服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