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桑司的霉味,比蚕房的桑叶气更呛人。
纸册堆在墙角,被江南的潮气浸得发涨,最上面那本的封面都烂了,露出里面潦草的字迹。“春蚕二十筐”的“二十”被墨团涂了,旁边改了个“十五”,墨迹晕得像朵烂花;“秋茧五百斤”的“五”字缺了个角,看着像“三”,却没人补笔。司丞王大人用袖子擦了擦账本上的灰,呛得直咳嗽——那灰里混着蚕粪的腥气,还有点说不清的霉味,像捂了一冬的旧棉絮。
“咚!咚!咚!”衙门外的鼓被敲得震天响,惊飞了檐下的燕子。
张掌柜跪在鼓前,手里的桑皮纸清单被泪水泡得发皱,字都糊了。他是苏绣坊的掌柜,专收蚕茧缫丝,今早去蚕桑司交茧,明明过秤是三百斤,司丞的账上却只记了两百斤,还说他“私藏漏交”,要罚五十两银子。那银子是他给绣娘们发月钱的救命钱,怎能甘心?
“王大人!您睁眼看看!”张掌柜的嗓子喊得发哑,清单上的红手印被汗水洇得更大了,“这是过秤时李老汉作证画的押,三百斤就是三百斤!您不能这么坑人啊!”
王司丞从门里探出头,肥硕的脸上堆着假笑:“张掌柜莫急,账册上记的是实数,许是你记错了?”他转身要关门,却被一只手按住了门框——是澈儿的侍卫。
澈儿刚查完京郊的桑田,路过蚕桑司,听见鼓声就停了脚。他走进司房,目光扫过墙角的纸册,指尖捻起最上面那本的页角,纸脆得像枯叶,“哗啦”一声撕下半页,露出里面被虫蛀的洞,洞眼边缘还挂着细碎的蚕粪渣。
“这就是你们记的账?”澈儿的声音不高,却让王司丞的腿直打颤。他翻开一本稍新的账册,“春蚕二十筐”的字迹歪歪扭扭,墨水里像掺了沙子,笔画都带着毛刺;“秋茧五百斤”的旁边,有人用指甲刮了道痕,隐约能看出原来写的是“六百”。
“纸怕潮,怕虫,还怕人改。”澈儿合上书册,墨味混着霉味钻进鼻子,他忽然转身,“去蚕房看看。”
蚕房里倒干净,竹架排得整整齐齐,每个竹匾里都爬着雪白雪白的蚕宝宝,正“沙沙”地啃桑叶。桑叶是新采的,带着露水的腥气,混着蚕粪淡淡的土腥味,倒比司房的气味清爽。有只蚕宝宝爬得快,顺着竹匾边缘溜下来,落在澈儿的靴面上,他没动,看着它胖乎乎的身子慢慢蠕动,像团会动的雪。
“蚕儿诚实,吃多少桑叶,结多少茧,从不含糊。”澈儿弯腰,用指尖轻轻把蚕宝宝拈回匾里,桑叶的凉意沾在指腹上,“记账的东西,也该学蚕儿,实诚些。”
他让人去山里请老竹匠。老竹匠姓秦,手里的竹刀用了三十年,木柄被摩挲得发亮。他挑的毛竹,是山阴处长了五年的老竹,竹节密,纤维韧,剖开来的竹片泛着青白色的光,带着股清冽的竹香。
“把竹片劈成一尺长、两寸宽的牒子。”澈儿指着蚕匾,“用火烤透了,去潮气,防蛀虫。”
秦老汉的竹刀“唰唰”地动,竹片在他手里像活的,边缘修得光滑,不伤手。火盆里的炭火红得发亮,竹牒架在火上烤,发出“噼啪”的轻响,水汽顺着竹纹渗出来,凝成细小的水珠,很快又被烤干,竹色渐渐变深,成了温润的琥珀色。
“刻痕要讲究。”澈儿拿起一片烤好的竹牒,用秦老汉的竹刀在上面划了道深痕,“这道深的,代表‘蚕’,每筐蚕苗领一片,刻上日期、数量、饲养人的名字。”他又划了道浅痕,“这道浅的,代表‘茧’,交茧时再领一片,刻上对应的数,两片牒子一对,刻痕能合上,才算对得上账。”
秦老汉眯着眼,在竹牒一角刻了个小小的“桑”字,像个印记:“这样,就算混了,也能认出是蚕桑司的东西。”
第一批竹牒领下去那天,蚕农们围在秦老汉的竹棚前,摸着温热的竹牒,指腹蹭过光滑的竹面。李老汉是个种桑人,家里养了三筐春蚕,他让秦老汉把自己的名字刻得深些:“我眼神不好,刻深点,摸着能认出来。”
张掌柜去交茧时,王司丞不情不愿地拿出对应的竹牒。张掌柜的牒子上,深痕旁边刻着“三月初七,三百斤,张记”;司丞手里的牒子,浅痕旁边刻着“三月初七,三百斤”。两片竹牒并在一起,深痕压着浅痕,严丝合缝,连“三百斤”的笔画都能对上。
“王大人,”张掌柜的声音亮了,“您还有话说吗?”
王司丞的脸涨得像熟透的桑葚,手里的竹牒差点掉地上,嘟囔着在账册上改了数,红印盖得重重的,像在赌气。
消息传开,蚕农们都爱这竹牒。领蚕苗时,必让秦老汉把名字刻深些;交茧时,亲手把两片牒子对一对,“咔嗒”一声合上,比喝了蜜还甜。有个年轻蚕农,把女儿的名字也刻在牒子上:“让她长大了也知道,这蚕桑的事,来不得半点假。”
澈儿再去蚕桑司时,司房里的纸册被搬到了库房,墙角架起了竹架,一串串竹牒挂在上面,像串起来的玉牌。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竹牒泛着温润的光,刻痕里的墨迹被晒得发亮。王司丞正在核对竹牒,手指笨拙地把两片牒子对在一起,脸上没了往日的傲慢,多了点谨慎。
“这些竹牒,比账本可靠。”澈儿拿起一片,竹面上还留着淡淡的刀痕,是秦老汉刻字时不小心划的,“竹子实心,刻了痕就改不了;人心若实心,就像这竹牒,能经得起核对。”
秦老汉后来收了个徒弟,教他选竹、烤竹、刻牒。徒弟问:“为啥深痕代表蚕,浅痕代表茧?”老汉指着蚕匾里的蚕宝宝,它们正昂着头,吃得卖力:“蚕要养得实,才能结出厚茧;这痕深,是盼着人心也得扎深根,才稳当。”
三年后,蚕桑司的竹牒攒了上千片,秦老汉用它们编了个竹屏,立在蚕房门口。牒子上的刻痕被无数人的手摸得发亮,“桑”字的印记磨得浅了,可“蚕”与“茧”的刻痕,却像生了根,深深嵌在竹里。
有次下暴雨,蚕房漏了雨,竹屏被淋湿,却没变形。蚕农们说,那是因为竹牒里藏着人心的实,像蚕吐的丝,看着软,却韧得很,能经得起风吹雨打。
澈儿的案头,摆着片最小的竹牒,是秦老汉送的,上面刻着“一寸丝,一寸心”。他常对着竹牒想,这世间的事,本就该像蚕桑这样:桑要肥,蚕要实,账要清,心要诚。丝缕连缀,能织出锦绣;民心相连,能撑得起天下安稳。
风过蚕房,竹屏上的竹牒“叮咚”作响,像无数蚕宝宝在吐丝,细细密密,把人心织成了一片温暖的锦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