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东暖阁里,暖炕上两个小身子热乎乎的依偎慢慢变得均匀绵长。霜儿的小手还无意识地揪着夏紫月一缕垂下的发丝,泉儿则把半边脸颊压在那只布老虎上,睡得香甜。夏紫月动作极轻地起身,将他们挪到暖炕内侧,仔细掖好锦被边角。烛光跳跃,映着孩子们毫无防备的睡颜,白日里端坐紫宸殿的威仪被这脉脉温情悄然化去,只余一片沉静的暖意。
肖景容踏入暖阁时,带进一丝秋夜的凉气。他放轻脚步,目光扫过暖炕上熟睡的孩子,落在灯下妻子身上。她正凝神对着摊开的图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温润的萤石,暖黄的光晕勾勒出她微蹙的眉心和专注的侧影,卸去了帝袍的威严,却沉淀着更深沉的思虑。
“驿卒只带了捷报和军情简述,”夏紫月没抬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爹娘……没有家书。”
肖景容在她身侧的锦墩坐下,温热的手掌带着安抚的力量,轻轻落在她微蹙的眉间。“黑水河初定,北漠王庭遭此重创,正是风云激荡之时。岳父岳母坐镇边关,是定海神针,亦是悬于北漠头顶的利剑。家书……”他指尖力道温柔地揉开那点褶皱,“许是怕延误军情,更怕……扰你心神。”
他太懂她,也懂那对远在边关的父母。他们的爱是沉默的山峦,是横亘在敌人面前的铁壁,将所有的风雨挡在身后,只将最安稳的江山留给女儿。
夏紫月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丝不易察觉的低落已被压下,反手握住了肖景容的手。他的掌心宽厚而稳定,传递着无声的支撑。“我知道。”她低声应道,指尖的微凉被他掌心的温度熨贴着,“他们向来如此。”幼时父亲握着她的小手拉弓,虎口磨出血泡也不许她喊疼;母亲灯下飞针走线赶制软甲,熬红的双眼……那些遥远而清晰的画面浮上心头。
“所以,”肖景容回握住她的手,指节有力,唇边掠过一丝与她在朝堂上如出一辙的、带着无奈纵容的锐利笑意,“朝堂稳固,新政推行,北境粮秣军械源源不断,才是对他们最大的回护。至于那些暗流……”他眼底冷光一闪,“翻不出你我的掌心。”
夏紫月迎上他的目光,那里面是与她心意相通的锐意与守护。她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图纸上,指尖点在“特殊矿物管控”几个字上,力道沉稳:“明日,矿物司章程必须定下。北漠吃了大亏,他们境内那些硝石、硫磺矿脉,此刻怕是无数双眼睛盯着的肥肉,或是……他们狗急跳墙的倚仗。我们自己的眼睛,必须看得更深,手,必须握得更紧。”
灯下,她沉静的侧脸线条分明,既有帝王的睿智果决,亦有深谙兵势的敏锐与远见。肖景容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暖流与骄傲:“好,我陪你。”
坤宁宫的灯火,在深秋的寒夜里执着地亮着,映照着图纸上渐趋完善的条陈,也映照着女帝眼中沉凝不动的决心。千里之外,黑水河要塞的烽燧在冷月下沉默如铁。中军帐内烛火同样未熄,夏振邦一身普通将领的甲胄,就着烛光,沉稳地擦拭着玄铁重剑的剑身。剑刃寒光流转,血槽里暗红的痕迹早已干涸凝固。他的目光却锐利如鹰隼,落在粗糙木案摊开的北漠边境舆图上,食指重重敲击着几处关隘和蜿蜒的矿脉标记,指关节绷得发白。
屏风后,李氏将一束密信凑近跳跃的烛焰。信笺一角,一个极淡的、用特殊药水绘制的家族暗记在火焰的微烘下,缓缓显现出几道清晰的折线——正是“目标锁定,掌控在手”之意。她唇角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将那信笺仔细折好,纳入贴身的暗袋。随后,她拿起针线,如同最寻常的妇人,就着昏黄的烛光,细细缝补一件小兵破损的棉甲内衬。针脚细密匀称,神情安宁,仿佛白日里那场惊天动地的搏杀与此刻舆图上的森然标记,不过是遥远的风声。
帐外,夜风掠过空旷的戈壁,呜咽如泣。更远处,北漠王庭金帐内,压抑的争吵和器皿碎裂声隐隐传来,撕扯着寂静的寒夜。
翌日,紫宸殿。
“陛下明鉴!” 工部侍郎崔衍的声音洪亮,带着急切,“正因矿产干系重大,才需专司统筹!如今工部管开采冶炼,兵部管军械铸造所需矿材,户部管赋税征缴,地方州府亦有盘剥……层层叠叠,效率低下,贪腐滋生!陛下设立矿物司,意在厘清权责,统一调度,开源节流,此乃兴利除弊之举!陛下登基以来,文治武功,天下共睹,此新政正当其时!”
“崔侍郎所言,其心可嘉,然虑事恐有不周!”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崔衍。太傅周文渊出列,他年约四旬,身形挺拔如青松,鬓角微霜却更显目光锐利,朱紫色的朝服衬得他气度沉凝。作为女帝登基后倚重的心腹重臣,他向来以务实干练着称。
他转向御座,拱手行礼,姿态恭敬却自有风骨:“陛下欲设矿物司专管矿脉开采、冶炼、转运,以应北疆之需,此策深谋远虑,臣深以为然!然,此事牵涉之广、权责之重,远超单一衙署之能。”他目光扫过殿中诸臣僚,条分缕析,“矿产乃国朝命脉所系,工、兵、户三部及地方州府,各司其职,盘根错节已非一日。骤然另立一司,统揽诸部之权,非集权良方,实乃权责重塑之艰途!若权界不清,协调不畅,非但效率难升,反易滋生推诿掣肘,甚至延误军国重器铸造、边防武备供应,此乃臣所忧之‘乱’源,非指新政本身,实指推行之法与过渡之难!”
他语气诚恳,带着为君分忧的凝重:“臣恳请陛下三思:矿物司之设,架构如何方能避免臃肿?权责如何厘定方能避免冲突?与诸部及地方之衔接过渡,如何平稳无碍?此皆需详加斟酌,稳扎稳打,方能使新政利国利民,不负陛下苦心孤诣!”
周文渊的声音清晰有力,回荡在殿中。他的反对并非因循守旧,而是基于对新政落地困难的清醒认知和对国家机器高效运转的深切关注。他深知女帝的魄力,更希望这柄利剑能精准而高效地挥出。
夏紫月端坐于龙椅之上,明黄的龙袍衬得她面庞如玉,眼神却沉静如渊海,无波无澜地注视着下方激烈的争论。她的手指轻轻搭在御座的扶手上,指节匀称。昨夜灯下那枚温润的萤石,此刻已被巧妙地镶嵌在一枚玄色螭龙纹玉佩的中央,低调地悬垂在她腰间玉带之下,隔着衣料传来一丝温凉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