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
这地方闻起来像一坛泡了三年的跌打药酒混着馊掉的羊肉泡馍。
七侠镇的青石板路被马蹄踏得坑坑洼洼,一不留神就能崴断谁的脚脖子。
空气里飘着醋味、蒜味,还有一股子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妈的,老子是医生,对这种味道格外敏感。
同福客栈的破招牌在风里吱呀摇晃,像颗快掉的烂牙。
我撩开布帘子跨进去,一股热浪裹着葱花味和汗臭扑过来,差点把我掀一跟头。
里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跑堂的端着滚烫的油泼面穿梭如鱼,账房扒拉着算盘珠子噼啪响,角落里还有个娘们儿尖着嗓子唱秦腔,唱得人脑仁疼。
“额说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咧?”柜台后头,一个穿绸衫的婆娘甩着帕子迎上来,眉眼精明,一口陕西话黏糊得像糖稀。
是佟湘玉。
“看病。”我拍了拍药箱,“听说你们这儿有人闹痢疾,一晚上跑八趟茅房。”
佟湘玉眼睛一亮,又立马耷拉下嘴角:“哎呀呀,可算来救星咧!是展堂!白展堂!快出来让大夫瞧瞧!”
一个精瘦汉子从厨房钻出来,脸色蜡黄,捂着肚子弓成虾米:“掌柜的……不行了……还得去一趟……”
话没说完就往后院冲。
我一把拽住他手腕,指头往脉门上一搭——滑数有力,舌苔红润,压根没病。
“装啥?”我冷笑,“你这脉象比牛还壮,昨晚上偷吃了几斤凉粉?”
白展堂僵住,讪讪缩回手:“大夫英明……其实吧,是莫小贝那丫头,非说装病能骗她嫂子买糖葫芦……”
刚说完,一个穿红袄子的小丫头从楼梯缝里钻出来,叉腰跺脚:“白大哥你叛变!说好一起骗嫂子的!”
佟湘玉柳眉倒竖,揪住莫小贝耳朵:“好你个小妮子!敢算计额?今儿的功课加倍!”
我瞅着这出闹剧,胃里直泛酸水。
妈的,老子大老远从兰州跑来,就为治这种“病”?
正想摔箱子走人,后院突然哐当一声巨响,接着是郭芙蓉的嗓门炸开:“不好啦!吕秀才厥过去了!”
人群哗地围过去。
只见吕轻侯直挺挺躺在地上,面色青白,手里还攥着本书。
郭芙蓉扑上去摇他:“芙妹!芙妹你醒醒!子曾经曰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没立危墙啊!”
我扒开人群蹲下,翻眼皮掐人中,发现这秀才脉搏微弱,呼吸浅速,分明是饿的。
再一摸袖袋,掉出半块啃剩的窝头——好嘛,穷酸书生省钱买书,饿晕了。
“灌碗糖水就行。”我起身拍拍灰,“下一回。”
佟湘玉赶紧招呼李大嘴去熬糖水。
郭芙蓉却一把拽住我袖口,眼神灼灼:“大夫!您真是华佗再世!能不能顺带瞧瞧我这‘排山倒海’的掌风?最近老觉得内力滞涩,是不是经络不通?”
我翻个鬼脸:“我是郎中,不是武师。经络不通就少啃点烧鸡,你胖了。”
郭芙蓉噎住,脸涨成猪肝色。
一旁的白展堂噗嗤乐出声,被佟湘玉一帕子甩过去:“笑啥笑!赶紧把秀才抬屋里去!”
又扭头冲我堆笑:“大夫辛苦咧,要不先住下?房钱算诊金!”
我瞅了眼门外渐暗的天色,雨点子开始砸屋檐。
操,将就一晚吧。
住下就出事。
半夜我被尿憋醒,趿拉着鞋去茅房。
路过厨房,听见里头窸窸窣窣响。
摸黑一瞧,李大嘴正对着灶台磕头,嘴里念念有词:“灶王爷保佑,明天赌局千万别输,赢了钱我给重塑金身……”
突然“砰”的一声,窗子被风吹开,一道黑影掠过。
李大嘴嗷一嗓子瘫地上:“鬼啊!”
我定睛看,是只黑猫叼着条咸鱼跳走了。
“鬼个屁!”我提溜起他,“偷供品还怕报应?”
李大嘴哭丧脸:“大夫您不知道,邢捕头设了局赌斗蛐蛐,我押了半年工钱……”
我懒得听,撒完尿回屋。
刚躺下,门板又被敲响。
祝无双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站在外边,眼圈红红:“大夫,听说您能治心疾……我师兄他、他老躲着我,是不是得了绝情症?”
我差点把洗脚盆扣她头上:“绝情症?我看你是话本看多了!他躲你是因为你天天半夜送汤圆,谁受得了?”
祝无双哇一声哭了,汤圆泼我一身。
黏糊糊的芝麻馅糊在裤腿上,妈的,这地方克我。
第二天更邪门。
一大早,佟湘玉火急火燎拍我门:“大夫!不好咧!小贝发烧说胡话,满嘴什么‘赤焰狂魔’‘一统江湖’!”
我拎药箱过去,莫小贝烧得满脸通红,手舞足蹈比划剑招。
一摸额头,滚烫;再看喉咙,红肿——典型风寒。
我开副麻黄汤,让煎了灌下。
谁知药刚端来,燕小六冲进来嚷嚷:“盟主莫慌!属下护驾来也!”
说着拔刀要劈药碗,说是“恐有奸人下毒”。
白展堂一指头点住他:“消停点!人家是正经大夫!”
闹腾间,药碗被打翻。
我耐心见底,揪住燕小六衣领:“你再添乱,信不信我给你扎两针,让你下半辈子只能演木头人?”
邢捕头赶紧打圆场:“大夫息怒!小六也是忠心可嘉……”
话音未落,后院又炸锅。
吕秀才举着本书狂奔而来:“不好了!书中记载七侠镇将有瘟疫,症状正是发热谵妄!”
我一脚踹开他:“瘟疫个鬼!她就是吹风着凉!”
最后是郭芙蓉拎着莫小贝灌下药,丫头汗发出来,睡了。
佟湘玉千恩万谢,塞给我一包铜钱。
我捏着那点诊金,心里骂娘:够买副膏药不?
反转来得猝不及防。
午后,客栈突然死寂。
佟湘玉把所有人召集大堂,面色凝重:“额刚得了消息,镇东头王寡妇家娃儿,症状跟小贝一模一样——发热,说胡话,身上起红疹。”
吕秀才抖着嗓子补充:“《伤寒杂病论》有云,此乃‘斑疹伤寒’,传染极烈!”
人群瞬间炸窝。
李大嘴往厨房钻:“俺得熬醋!醋能消毒!”
燕小六拔刀堵门:“封锁客栈!一只苍蝇都不准飞出去!”
白展堂点倒两个想跑的食客,苦笑:“对不住各位,这回玩大了。”
我心头一沉。
斑疹伤寒?若真爆发,这破镇子得死一半人。
可莫小贝的脉象分明是普通风寒……
“让我看病人。”我提起药箱。
佟湘玉拦我:“大夫!传染哪!”
“我是医生!”我吼回去,“他妈的不看诊,等着给你们收尸?”
真相让人想骂街。
王寡妇家娃儿确实发烧起疹,但一摸脉搏——吃蜂蜜过敏了。
再问,莫小贝前日偷塞给他一罐野蜜,俩娃分着吃了,双双过敏。
“赤焰狂魔”是莫小贝编的侠客故事,“一统江湖”是她忽悠娃儿陪她玩过家家。
狗屁瘟疫!
我开了解毒汤,吩咐用绿豆水擦身。
回客栈一说,全员傻眼。
邢捕头尬笑:“原来虚惊一场……”
郭芙蓉揪住莫小贝耳朵:“你个小混蛋!害姑奶奶差点拆房!”
佟湘玉讪讪递茶:“大夫,额们这地方……人就爱一惊一乍。”
我没接茶,从箱子里掏出最后一包黄连扔桌上:“煎了每人喝一碗,清热败火,治你们这‘脑补’的毛病。”
当晚我卷铺盖走人。
这地儿没治。
病是假的,药是假的,连恐慌都是现编的。
一群戏精拿人生当台本,老娘们儿算计铜板,老爷们儿装腔作势,小屁孩撒癔症——我这点医术,救不了这种“病”。
佟湘玉追到门口塞我一包馍:“路上吃……额们这儿就这样,热闹惯了。”
我瞅着她身后:白展堂偷摸给祝无双塞手帕,郭芙蓉和吕秀才为“子曰”斗嘴,李大嘴抱着锅念叨蕙兰,燕小六对着空气练拔刀。
“热闹?”我嗤笑,“是病态。”
转身扎进夜色。
雨停了,月亮从云缝里挤出点光,青石板路泛着湿漉漉的灰。
妈的,至少这脏是真的。
走了二里地,摸出佟湘玉给的馍,咬一口——辣得我直呛。
掰开看,里头塞着块碎银子。
操。
我回头望,同福客栈那点灯火在远处晃悠,像句没骂完的脏话。
算了。
下个镇子,总有真病人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