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湿漉漉的反射着惨白的光,像条刚被开膛破肚的鱼肚皮。
空气里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绝望气味。
几个闲汉靠在墙根底下,眼神空洞地望着天,像在等待一场永远不会落下的雨。
客栈木头招牌被虫蛀得厉害,歪歪斜斜地挂着,随时要掉下来砸哪个倒霉蛋的头。
两盏气死风灯有气无力地亮着,晕开两圈病态的黄光。
一股温吞吞的热气裹着饭菜味、汗味还有种奇怪的焦虑感扑面而来。
里面。
嘿。
真他妈是个绝佳的观察样本。
一个身段丰腴的小妇人正拧着一个跑堂伙计的耳朵,一口软糯陕西腔带着刀子:“展堂!额跟你说过多少遍咧!偷懒耍滑要不得!”
那被叫做展堂的伙计,瘦高个,一脸机灵相,此刻龇牙咧嘴地求饶:“掌柜的!轻点儿!我这不正在深刻反省我的错误嘛!主要是今儿这地砖它格外滑溜……”
柜台后面,一个穿着绸衫的瘦弱书生正对着一本账簿念念有词,旁边一个劲装打扮、眉宇间带着几分泼辣的姑娘正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桌面。
“秀才!你能不能快点算?磨磨唧唧的,等着银子下崽儿啊?”
“芙妹,稍安毋躁,账目之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角落里,一个胖厨子正对着一个帮工小姑娘大倒苦水:“无双呐,你说我这命咋这么苦?辛辛苦苦做的饭,人家还嫌咸道淡的……”
那叫无双的姑娘温温柔柔地应着:“大嘴,莫要心急,众口难调嘛。”
还有个半大丫头,正蹲在楼梯上,拿根草棍逗蚂蚁,嘴里嘟囔着:“没劲,真没劲,还不如去西凉河摸鱼。”
我站在门口,像个误入戏台子的看客。
穿着我那身皱巴巴的西装,口袋里揣着个牛皮笔记本和一支快没墨的钢笔。
我是个心理学家。
至少我这么告诉自己。
虽然我的研究经费少得可怜,发表的论文石沉大海。
虽然我他妈连个正经教职都混不上。
但我有洞察力。
我操。
至少我曾经以为我有。
直到我走进这个活生生的,行为艺术现场。
“哟!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那个被拧着耳朵的伙计——白展堂,眼尖地发现了我,趁机挣脱了掌柜的魔爪,滑溜地窜到我面前,脸上堆起职业性的笑容。
掌柜的——后来我知道她叫佟湘玉——也立刻换了副面孔,款款走来,脸上是标准的生意人微笑:“这位先生,里面请!我们是七侠镇最好的客栈,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我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试图找回自己的专业气场。
“我……观察。
主要是观察。”
“观察?”佟湘玉的杏眼里闪过一丝疑惑,随即恍然大悟,“哦!您是……说书的?还是画画的?”
“我是研究……人类行为的。”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像骗子。
坐在柜台后的那个书生——吕秀才,立刻抬起头,眼睛一亮:“行为?可是指谓知行合一之‘行’?阁下也研究王阳明的心学?”
他旁边的郭芙蓉撇了撇嘴:“侯哥!人家说的是行为!就是干啥事儿!跟你那套之乎者也不搭嘎!”
吕秀才讪讪地缩了缩脖子:“小贝……呃,不是,芙蓉说得对。”
那个叫莫小贝的丫头也凑了过来,仰着脸看我:“行为?那你观察观察我,我正打算进行一项惊天地泣鬼神的行为——把白大哥的藏起来的酒心巧克力找出来!”
白展堂脸色一变:“小贝!可不兴胡说啊!哪有什么酒心巧克力!”
佟湘玉的眉毛又立起来了:“展堂!”
我看着这鸡飞狗跳的一幕,下意识地掏出了笔记本和钢笔。
多好的素材!
群体互动,权力结构,亲密关系……全齐活了。
“诸位,诸位!”我提高了音量,“我是一个心理学家。
简单说,就是研究人为什么会说某些话,做某些事,有什么样的心理活动。”
现场突然安静了一下。
郭芙蓉眨巴着眼睛:“心里想啥你都知道?”
吕秀才一脸敬佩:“此乃洞察人心之妙术也!”
佟湘玉眼珠转了转,闪过一丝精明:“哦……就是算命的?不过咱这不兴封建迷信啊。”
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不是算命!是科学!基于观察和分析的科学!”
白展堂凑过来,压低声音:“哥们儿,那你给分析分析,咱们掌柜的现在心里想啥呢?”他指了指佟湘玉。
佟湘玉立刻瞪了他一眼:“展堂!一边儿去!”然后转向我,脸上又堆起笑,“先生别见怪,伙计没规矩。
您要观察……就观察吧。
不过咱这开门做生意,您看这……”
我懂了。
我摸了摸口袋,还好,还有几个铜板。
“给我来壶最便宜的茶。
我坐会儿。”
“好嘞!”佟湘玉立刻眉开眼笑,“展堂,给这位……心理先生看茶!秀才,别愣着,算你的账!”
我找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感觉像在动物园里买了张票,只不过动物和游客的身份有点模糊。
白展堂给我端来一壶粗茶,茶叶梗子比叶子还多。
他放下茶碗,却没走,搓着手,笑嘻嘻地问:“那什么……心理先生,您刚才说,能看出人心里想啥?”
我抿了口茶,又苦又涩。
“不能直接看出。
但通过言行举止,可以推测。”
“咋推测?”
“比如,”我指了指他刚才站的地方,“你刚才被佟掌柜拧耳朵时,身体下意识向后倾,这是典型的回避和寻求安全距离的反应。
你嘴上求饶,但眼神里没有真正的恐惧,更多是无奈和习惯,说明这种互动是你们关系中的常态,甚至可能带有……”我顿了顿,寻找合适的词,“某种表演性质。”
白展堂张大了嘴,愣了半天,猛地一拍大腿:“神了!真他妈神了!您接着说!”
他的大嗓门把其他人的注意力又吸引了过来。
郭芙蓉也好奇地凑近:“那你说说,吕轻侯刚才算账的时候,心里想啥?”
吕秀才有点紧张地抿了抿嘴唇。
我观察了一下吕秀才:“他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划动,节奏急促,眼神频繁瞟向郭姑娘你,但又在你看过去时迅速移开。
这说明他注意力并不完全在账本上,可能有一部分在担心你对他的看法,或者急于在你面前表现自己,反而导致了计算效率低下。”
吕秀才的脸腾一下红了,结结巴巴地说:“芙……芙蓉!莫要听此人胡言!我心如止水,唯账目尔!”
郭芙蓉却噗嗤一声笑了,用胳膊肘捅了捅吕秀才:“可以啊侯哥,心里还挺多小九九。”
李大嘴也从厨房探出脑袋:“大师!给我也看看!”
祝无双抿嘴笑着:“大嘴师兄,莫要添乱。”
莫小贝蹦蹦跳跳:“看我!看我!我心里现在想的是糖葫芦还是豆沙包?”
我突然有种被围观的感觉,好像我成了那个被观察的标本。
操。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我不是该冷静地坐在一旁,像个上帝一样记录和分析吗?
佟湘玉抱着胳膊,远远站着,脸上带着审视的表情:“先生,你这套说辞,倒是新鲜。
不过嘛……”她拖长了调子,“额看你这观察,怕不是想混茶喝吧?”
我感觉脸上有点挂不住。
“佟掌柜,心理学是一门严肃的科学!”
“科学?”佟湘玉走近几步,上下打量我,“科学能当饭吃?能帮额把这客栈经营得红红火火?展堂,去后厨看看大嘴的汤熬好了没,别在这儿听人瞎忽悠。”
白展堂应了一声,却没动地方,显然还想听更多。
我有点急了。
专业尊严受到挑衅。
“佟掌柜,你不信?那我现场给你分析一下。
你刚才说话时,双手抱臂,这是典型的防御姿态。
你质疑我的动机,可能源于对陌生事物的不信任,以及作为客栈掌柜,对潜在风险的本能警惕。
同时,你虽然命令白展堂离开,但并没有严厉催促,说明你内心其实也对我的话题有几分好奇,只是不愿意轻易表露。”
佟湘玉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哼了一声:“额这是怕你带坏额店里的人心!再说了,谁知道你是不是江湖骗子?”
吕秀才却若有所思:“掌柜的,这位先生所言,似乎有几分道理。
防御姿态,好奇心理……颇合情理。”
郭芙蓉点头:“就是!人家说得挺准的!侯哥你刚才就是偷看我来看!”
吕秀才的脸更红了。
莫小贝起哄:“哦哦哦!羞羞羞!”
场面又有点失控。
我感觉自己像扔进池塘的一块石头,激起的涟漪有点不受控制。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白展堂,突然摸着下巴,幽幽地冒出一句:“心理先生,照你这说法,人心里那点弯弯绕,都写在脸上了?那还有啥意思?跟光屁股遛弯有啥区别?”
这话像盆冷水,让我一愣。
是啊。
如果一切心理活动都能被轻易“看穿”,人与人之间的互动,那些猜测、试探、误会、惊喜……还有什么滋味?
我的研究,某种意义上,不正是在剥夺这种“滋味”吗?
没等我回答,客栈门口的光线一暗,走进来一个人。
这人穿着体面的长衫,手里拿着个折扇,面容清癯,但眼神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和焦虑。
他一进来,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掌柜的,还有空房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佟湘玉立刻换上职业笑容:“有有有!客官您几位?住几天?”
“就我一人。
先住三天。”那人说着,目光扫过我们这边,在我这个穿着怪异(相对他们而言)的人身上停留了一瞬,微微蹙眉。
“好嘞!展堂,带这位客官去楼上雅间!”佟湘玉吩咐道。
白展堂应声上前:“客官,这边请!”
那人跟着白展堂上楼,经过我身边时,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类似草药的味道,还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手指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强烈的直觉告诉我,这人不对劲。
不是坏人那种不对劲,而是心理上,有种濒临崩溃的压抑。
我的专业本能瞬间压过了刚才的自我怀疑。
佟湘玉看着客人上楼,转回头,压低声音对大家说:“都机灵点,这位客官看着像是有心事,伺候周到点,别惹麻烦。”
郭芙蓉不以为然:“来客栈的谁没点心事?”
吕秀才摇头晃脑:“非也非也,观其气色,似有郁结于心,恐是忧思过度。”
李大嘴插嘴:“忧思?饿两顿就好了!我去给他下碗安神面!”
祝无双轻轻说:“大嘴师兄,莫要乱讲。”
我没参与他们的讨论,只是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下:新客,男性,中年,体面但焦虑,草药味,手部细微震颤,可能长期紧张或某种心理创伤后应激障碍……
佟湘玉瞥见我写字,凑过来:“哟,先生还真记上了?记的啥?让额看看。”
我下意识地合上本子。
“个人隐私,不便透露。”
佟湘玉撇撇嘴:“神神秘秘的。”她没再坚持,转身去忙了。
但我心里那点研究火苗又被点燃了。
这个新来的客人,简直是个完美的个案研究对象。
也许,我能在这里完成一篇真正有分量的观察报告。
接下来的半天,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同福客栈众人的各种好奇提问(主要是白展堂和郭芙蓉),一边密切关注着楼上的动静。
那位客人进了房间后就没再出来,连晚饭都是让白展堂送上去的。
白展堂送完饭下来,一脸八卦地凑到我身边:“心理先生,你猜怎么着?那客官屋里一股药味,桌上有个小香炉,点着安神香呢!脸色也不好,跟大病初愈似的。”
我心中一动。
“他还说了什么吗?”
“没多说啥,就给钱挺大方。”白展堂压低声音,“就是……我总觉得他有点怪,眼神直勾勾的,像丢了魂儿。”
丢了魂儿。
很民间的说法,但某种程度上描述了那种解离状态。
晚上,客栈打烊后,众人围坐在大堂里闲聊。
莫小贝已经睡了。
佟湘玉在灯下缝补衣服,白展堂擦着桌子,吕秀才和郭芙蓉头碰头看一本话本小说,李大嘴和祝无双在收拾厨房。
安静下来的客栈,有种不同于白日的氛围。
灯光昏黄,将人影拉长,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
我忍不住又提起了那个客人。
“佟掌柜,那位新来的客官,似乎……心事很重。”
佟湘玉头也没抬:“开门做生意,三教九流的人都得接着。
只要他不惹事,按时给钱,额管他心里想啥。”
白展堂插嘴:“掌柜的,话不能这么说,万一是个江洋大盗呢?”
佟湘玉瞪了他一眼:“你以为谁都跟你以前似的?”说完可能觉得失言,赶紧看了我一眼。
我假装没听懂“以前”的深意,继续说:“我的意思是,或许……我们可以尝试帮助他。
沟通一下。”
郭芙蓉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怎么帮?像你白天那样,分析他?”
吕秀才也来了兴趣:“莫非先生要施展攻心之术?”
我摇摇头:“没那么玄。
就是……倾听。
有时候,一个人背负太多,只需要一个安全的倾听者。”
佟湘玉停下针线,看着我:“先生,额看你是好心。
但人心隔肚皮,你知道人家愿不愿意让你‘倾听’?别好心办了坏事。”
正说着,楼上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所有人都是一愣。
白展堂反应最快,噌地站起来:“楼上!那位客官!”
佟湘玉也慌了:“快去看看!”
我们一行人赶紧冲上楼。
来到那间客房门口,白展堂轻轻敲了敲门:“客官?客官您没事吧?”
里面没有回应。
白展堂看了佟湘玉一眼,佟湘玉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白展堂轻轻推开门。
房间里,那位客人倒在地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
旁边一个小香炉打翻了,香灰洒了一地。
窗户开着,夜风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哎呀!这是咋了!”佟湘玉惊叫。
吕秀才赶紧上前探了探鼻息:“还有气!像是晕厥了!”
李大嘴撸起袖子:“掐人中!快掐人中!”
祝无双已经机灵地跑下楼去倒热水。
现场一片混乱。
我却站在原地,心脏砰砰直跳。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病态的兴奋。
多好的机会!
近距离观察一个处于心理危机中的个体!
但下一秒,佟湘玉焦急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都别愣着!展堂,帮忙把人抬到床上去!秀才,你去镇上请大夫!小郭,你去再拿床被子来!大嘴,你别添乱!”
她的指挥有条不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众人立刻行动起来。
我看着他们忙碌,看着佟湘玉脸上真切的担忧,看着白展堂虽然嘴里念叨着“真晦气”但还是利落地背起客人,看着郭芙蓉飞快地跑下楼……
我突然意识到,在这里,我的那套“观察”和“分析”,在这种最本能的、人与人之间的关怀面前,显得多么苍白和……他妈的自私。
我收起笔记本,走上前。
“让我看看。
我懂一点急救。”
佟湘玉有些意外地看着我,但让开了位置。
我检查了一下客人的瞳孔和脉搏,初步判断是过度换气或急性焦虑引发的晕厥。
我让白展堂把他放平,保持呼吸道通畅,又让祝无双拿来热毛巾敷在他额头。
过了一会儿,客人悠悠转醒,眼神迷茫地看着我们。
“我……我这是怎么了?”
佟湘玉松了口气:“客官,您可算醒了!刚才吓死额们了!您感觉怎么样?”
客人挣扎着想坐起来,被白展堂按住了。
“别急,躺着歇会儿。
大夫马上就来。”
客人的目光扫过我们,最后落在我这个陌生人身上,带着一丝警惕。
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温和无害。
“你刚才可能有点太紧张了。
放松,慢慢呼吸。”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虚弱地说:“谢谢……给你们添麻烦了。”
大夫来了,诊断结果和我判断的差不多,开了些安神的药。
嘱咐要静养,避免刺激。
客人服了药,睡下了。
我们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
下楼后,大堂里气氛有些沉闷。
佟湘玉叹了口气:“唉,这都什么事儿啊。”
白展堂凑到我身边,小声说:“心理先生,你行啊!还真有两下子!”
我勉强笑了笑,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刚才那一瞬间,我首先想到的竟然是“研究机会”,这让我对自己感到一阵厌恶。
郭芙蓉好奇地问:“哎,你说他到底是为啥晕倒的啊?吓的?还是有什么心病?”
吕秀才沉吟道:“观其行止,似有难言之隐。”
我看着他们关切的表情,突然觉得,也许“洞察人心”并不一定非要冷冰冰地分析和记录。
也许,真正的理解,始于简单的关心和倾听。
“可能吧。”我含糊地说,“等明天他好点了,或许可以问问。”
第二天,那位客人,我们得知他姓陈,状态好了一些,下楼吃早饭。
他看起来依然憔悴,但眼神清明了不少。
吃早饭的时候,佟湘玉特意让李大嘴做了清淡的粥和小菜。
陈先生默默地吃着,偶尔抬头看看我们,欲言又止。
饭后,他并没有立刻回房,而是坐在大堂的角落里,望着门外发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端了杯茶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陈先生,感觉好些了吗?”我尽量用平常的语气问。
他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好多了。
昨晚……多谢你们。”
“举手之劳。”我顿了顿,“看你的样子,好像……心里装着很重的事。”
他身体微微僵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我赶紧说:“我没别的意思。
就是……如果你觉得说出来会好受点,这里没人会笑话你。
有时候,把事情闷在心里,反而会把自己压垮。”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开口了。
就在我准备放弃离开时,他突然低声说:“我……我把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东西?”
“不是金银珠宝。”他苦笑一下,“是……比那更重要的东西。
一份……信任。
一个人的……前程。”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巨大的痛苦和自责。
我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断断续续地讲了起来。
原来他曾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管家,深受主人器重。
主人临终前,将一笔重要的财物和一份关乎家族名誉的信件托付给他,让他转交给远方的少爷。
结果,他在途中遭人设计,财物和信件都被骗走了。
他无颜面对少爷,又无法追回失物,觉得自己辜负了主人的托付,内心饱受煎熬,连日来的焦虑和自责终于击垮了他。
“……我不是怕担责任。”他最后说,眼眶泛红,“我是……没脸再见少爷。
老爷待我恩重如山,我却……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他说完,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但肩膀依然垂着。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这不是什么复杂的心理疾病,就是最朴素的、源于责任感和愧疚的巨大压力。
我的那些理论、术语,在这种沉重的情感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所以,你就在外面流浪,不敢回去?”我问。
他沉重地点点头。
“也许……”我斟酌着词句,“你的少爷,更希望看到你平安回去,而不是你带着那些身外之物?信任有时候……也包括允许对方犯错,并给予弥补的机会。”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
这时,佟湘玉他们也大致了解了情况,围了过来。
郭芙蓉心直口快:“哎呀!丢了就丢了呗!人没事比啥都强!回去跟你家少爷说清楚不就行了!”
吕秀才摇头晃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或许此一劫,正是转折之机。”
白展堂拍拍胸脯:“陈先生,你要是怕路上不太平,我护送你回去!别看我现在从良了,当年……咳咳,反正拳脚功夫还在!”
李大嘴插嘴:“对!让老白送你!再带点我做的干粮!”
祝无双柔声说:“陈先生,莫要太过自责了,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
莫小贝也学着大人的口气:“就是就是,活着就有希望!”
陈先生看着我们这一张张陌生的、却充满关切的脸,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哽咽着说:“谢谢……谢谢诸位……我……我……”
佟湘玉递过去一块干净手帕:“客官,额们都是粗人,不会说啥大道理。
但额知道,人这辈子,谁还不遇上点难事儿?挺过去,就好了。
你看额这客栈,看着风光,背地里的难处多了去了,不也一步步走过来了?”
陈先生哭了一会儿,情绪渐渐平复。
他站起身,对着我们深深鞠了一躬。
“诸位今日之言,如同再造。
陈某……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这就回去,向少爷禀明一切,是打是罚,我都认了。”
第二天,陈先生就结账离开了。
白展堂不放心,真的陪他走了一段路,送到镇外。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说不清是成就感,还是别的什么。
郭芙蓉碰了碰我:“哎,心理先生,你这回可是立了大功了!”
吕秀才由衷赞叹:“先生一语点醒梦中人,真乃金玉良言!”
我苦笑一下。
我其实没说什么大道理,只是提供了一个倾听的耳朵,而真正起作用的,是同福客栈这群人那种粗糙却真挚的关怀。
佟湘玉看着我,眼神里少了之前的审视,多了几分暖意:“先生,额看你这心理学,有时候也挺有用。”
白展堂送人回来,兴高采烈地说:“搞定!陈先生说了,等他处理完家事,一定回来好好谢谢咱们!”
我站在客栈门口,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七侠镇。
阳光刺眼。
我突然觉得,我那些厚厚的理论书籍,那些精密的量表,或许还不如这一方小客栈里的人情冷暖更能触及人心的本质。
洞察力?
也许吧。
但比洞察力更重要的,或许是那么一点点,他妈的愿意去理解别人的耐心和善意。
我回到房间,拿出那个牛皮笔记本。
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关于防御机制,关于焦虑指数,关于行为模式……
我拿起笔,犹豫了一下,然后在崭新的一页上写道:
“同福客栈观察笔记(修正版):”
“主要发现:人类的心理问题,有时候解药并不在分析室里,而是在一壶粗茶、一碗热粥、几句蠢笨却真诚的安慰里。
理论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树常青。
去他妈的绝对客观。”
写到这里,我停下笔,觉得有点矫情,但又莫名地感到一阵轻松。
也许,我该换个研究方向了。
比如,研究一下这个小破客栈里,为什么能天然生成这么高效的……团体心理治疗氛围?
楼下传来佟湘玉的喊声:“展堂!死哪儿去了?还不快来招呼客人!”
白展堂的回应带着惯有的滑头:“来了来了!掌柜的,我这不正进行深刻的行为反思嘛!”
郭芙蓉和吕秀才似乎又为了某个字的读音争执起来。
李大嘴在厨房里锅碗瓢盆叮当响。
莫小贝大概又在琢磨什么鬼主意。
这乱七八糟、充满烟火气的日常,本身不就是最生动的心理学吗?
操。
看来,我得在这七侠镇,再多待些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