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泽深处的爆炸与火光,起初不过是暗夜泽国里一簇突兀的亮色。沉闷的轰鸣被连绵的芦苇荡层层过滤,飞溅的火星坠入黏稠的黑水,转瞬便灭得无声无息。这片广袤水域像一头沉默的巨兽,轻易吞噬了这场足以撼动邦交的暗战余波——在楚国都城寿春的贵族宴席上,觥筹交错间无人提及云梦泽的异动;就连驻守边境的楚军斥候,也只当是泽中沼气偶发的自燃。
然而对秦国而言,这场发生在泽国腹地的激战,却是撕裂平静的惊雷。
三日后,南阳情报据点的密道入口,两道黑影拨开垂落的藤蔓。走在前方的死士左臂以浸透血污的布条草草缠绕,断裂的箭杆仍嵌在皮肉里,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般,伸手推开沉重的暗门。门后,十余名同样浴血的同伴正将一个铁锁缠绕的樟木箱子抬进地窖,箱角渗出的暗红色液体在石板上洇开,混着他们草鞋带进来的淤泥,散发出铁锈与腐草交织的腥气。
“清点人数。”据点主事低声喝道,声音因连日缺水而沙哑。
“水鬼营十七人殉国,陆上接应的五人里,老三没回来。”有人回话时,目光扫过墙角那几具被草席裹着的躯体——那是没能活着走出云梦泽的同伴,他们的脸已被水泡得发胀,却仍紧攥着染血的短刃。
最内侧的地窖里,三名俘虏正瘫在草堆上。居中的方士胸口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他脖颈上的青铜令牌刻着半个“楚”字,显然是秘坊的核心人物。旁边两个工匠更惨,一人被火油溅到半边身子,溃烂的皮肤黏在草席上,另一人断了右腿,裤管早已和凝固的血冻成硬块。
“证物入秘库,俘虏单独看押。”主事话音刚落,一名死士忽然跪倒在地,他怀里紧紧抱着个油布包,颤抖着展开——里面是七张泛黄的图纸,上面用朱砂标注着弩机的精巧结构,角落里还画着盛放药粉的葫芦状容器。
这份浸透着血与火的行动报告,三日后由快马递至洛阳行辕。李薇展开卷轴时,指尖触到纸页边缘的焦痕,那是从火场里抢出来的证物之一。她屏退左右,独坐在灯前细读,烛火在报告上投下晃动的光影,将“毒火弩”三个字照得格外刺眼。
报告里的字迹因书写者的急促而略显潦草,却字字千钧:潜入孤岛秘坊时,守坊人竟在水下布了三层渔网,网眼缠着淬毒的铜铃,稍有触碰便会发出脆响。黑冰台死士是憋着一口气从网底淤泥里钻过去的,浮出水面时,嘴里还叼着腥臭的水草。秘坊的了望塔上,守卫持着的弩箭比寻常楚军所用的更长,箭头泛着诡异的青绿色,后来才知那是淬了“惊蛰散”的毒箭——中箭者皮肤会像被蚁群啃噬般溃烂,几名死士就是为了掩护同伴,硬生生用身体挡下了箭雨。
火油焚毁工坊时的景象,在报告里被描述得惊心动魄:干燥的木料遇火便爆燃起来,库房里堆积的硫磺矿石被火焰炙烤,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升腾的黄烟让整片天空都变了颜色。工匠们情急之下试图用水灭火,却不知那些混合了油脂的药粉遇水反而烧得更烈,一时间秘坊成了火海炼狱。
李薇的目光在“侯生逃脱”几个字上停驻良久,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想起数月前截获的密信里,这个名字总是与“毒火弩”“惊蛰散”一同出现——此人原是秦国方士,因不满嬴政焚书坑儒而叛逃楚国,将秦国的火器技艺与楚地巫蛊之术糅合,造出的兵器越发阴毒。如今他带着改良配方遁走,就像埋下一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炸雷。
“可惜了那十七名死士。”李薇轻叹一声。她认得报告末尾附的名单,为首的“苍鸢”曾在去年咸阳宫宴上,以一支水下箭术惊艳四座,当时嬴政还笑着夸他是“水府蛟龙”。如今这个名字被红笔圈出,注着“殉国”二字。
正当她将报告折起时,殿门被猛地推开。嬴政大步流星走进来,玄色朝服上还沾着行猎的尘土,显然是刚从城外赶回。他一把抓过报告,目光扫到“侯生遁走”处,猛地将卷轴攥成一团:“十七条人命换不来一个叛贼?!”
案上的青铜爵被他扫落在地,酒液溅湿了地毯。“黑冰台养着这群废物何用?!”他怒吼着,额角青筋暴起,“查!给寡人掘地三尺也要把侯生找出来!齐楚边境加派岗哨,百越之地的部族首领,凡敢藏匿者,夷其寨!”
李薇看着他盛怒的模样,心中暗叹。她太清楚嬴政的性子——他可以接受牺牲,却绝不能容忍失败。这场本可算作胜利的行动,因侯生的逃脱成了他眼中的污点。她捡起地上的卷轴,缓缓道:“王上息怒。秘坊的熔炉已毁,楚国人就算想重造毒火弩,没有三年五载绝无可能。侯生带着残部逃亡,如同丧家之犬,迟早会露出踪迹。”
她顿了顿,指着报告里“惊蛰散改良配方”几个字:“倒是这些缴获的药粉,臣已让天工院的人连夜赶来。相里勤老先生说,这里面掺了百越的瘴气提炼物,若能破解配方,或许能研制出解药。”
嬴政的怒气稍歇,却仍沉着脸:“传令南阳据点,把那几个俘虏的舌头撬开,就算只剩一口气,也要问出侯生的去向!”
接下来的几日,行辕里弥漫着压抑的气氛。天工院的工匠们在偏殿支起临时工坊,整日与那些缴获的弩机残骸、药粉打交道,偶尔传出器皿破碎的声响,总能让廊下的侍卫心头一紧。李薇每日除了处理前线军情,便是去工坊查看进度,相里勤老先生每次见到她,都是摇头叹气:“这毒火弩的机括里藏着活扣,寻常工匠稍一触碰就会触发机关,射出毒针,当真是阴毒至极。”
更让她忧心的是嬴政的态度。那日朝议时,当她提及需增派死士追捕侯生,嬴政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太后的情报网,这次倒是慢了。”一句话让她喉头哽住,竟不知如何回应。她知道,那道因侯生逃脱而产生的裂痕,虽未明说,却已悄然横亘在两人之间。
就在这沉闷的氛围里,蒙恬的到来像一阵清风,吹散了些许阴霾。
那日午后,李薇正在翻看楚军布防图,忽闻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抬头时,见蒙恬一身戎装立于阶下,甲胄上还沾着边关的风霜。他拱手行礼时,脸上带着罕见的笑意:“太后,阳武来的少年韩信,果然是块璞玉。”
李薇放下手中的竹简:“哦?此话怎讲?”
“臣遵太后之命,将他编入郎卫营历练。前日营中比试箭术,此子竟能在百步外射中随风飘动的柳叶。”蒙恬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支箭,“他用的不过是营里最普通的木杆箭,却能穿透三层甲片,力道堪比军中悍卒。”
李薇接过箭,见箭头刻着个小小的“信”字,不由莞尔:“倒是个心细的孩子。”
“不止心细。”蒙恬笑道,“昨日演练阵法,他见左军侧翼有空当,竟敢直言顶撞校尉,说那是‘破绽如漏勺,敌军一冲就散’。校尉怒而让他演练,他竟用三百郎卫摆出个‘背水阵’,把模拟敌军的五百人困得动弹不得。”
“背水阵?”李薇挑眉。这阵法险中求胜,寻常将领绝不敢轻易使用,一个少年郎卫竟能通晓此道?
“是啊,连王上都惊动了。”蒙恬说,“昨日王上恰巧去营中巡视,见他布阵巧妙,特意召来问话。韩信应对时不卑不亢,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守阵不如破阵’,王上听了,当场就让他升了郎卫长。”
李薇望着窗外飘落的秋叶,心中微动。侯生逃脱的阴霾仍在,但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却像一道微光,照进这沉闷的行辕。她想起初见韩信时,那少年虽衣衫褴褛,眼中却有星辰——或许,秦国的未来,正藏在这些看似平凡的少年郎眼中。
“让他明日来见我。”李薇轻声道,语气里终于有了几分暖意。
蒙恬领命退下后,李薇重新拿起那份行动报告。烛火下,“侯生逃脱”四个字依旧刺眼,但她指尖划过“黑冰台死士十七人殉国”时,忽然握紧了拳头。
这场科技暗战远未结束,侯生的威胁仍在,但秦国从来不是靠侥幸取胜。无论是黑冰台死士的热血,还是韩信这样少年的锋芒,都是支撑这个国家前行的力量。
她将报告收入密匣,转身看向窗外。洛阳城的夜色正浓,远处的军营里传来整齐的口号声,那声音穿过街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李薇知道,只要这股力量还在,无论侯生逃到天涯海角,终究会有被擒获的一日;无论楚国藏着多少阴谋,终究挡不住大秦东出的铁骑。
行辕的烛火亮了整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才渐渐暗下去。而南阳通往洛阳的驿道上,一队快马正载着天工院的最新研究成果疾驰而来,马蹄扬起的尘土里,藏着决胜未来的密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