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过后的田野裸露着金色的麦茬,在七月的阳光下蒸腾着泥土的气息。王轱辘的轮椅碾过田埂松软的泥土,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的左腿在阴雨天依旧会隐隐作痛,但比起三十年前刚受伤时已经好了许多。轮椅是梨叶从省城买来的新款,轻便灵活,后背上绣着一株麦穗图案,那是合作社的徽记。
青山村的清晨总是从鸡鸣开始。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袅袅升起,空气中飘荡着柴火饭的香气。王轱辘沿着村道慢慢前行,不时有早起的村民向他打招呼。
\"王叔,这么早就下地啊?\"赵家老二扛着锄头迎面走来,黝黑的脸上挂着汗珠。他刚从自家菜园回来,篮子里装着沾着露水的黄瓜和西红柿。
王轱辘点点头:\"去看看麦茬地。菌生说今天要开始翻耕。\"
\"您老别太操劳,有年轻人呢。\"赵老二把一根嫩黄瓜塞进王轱辘轮椅侧兜里,\"尝尝,刚摘的。\"
转过合作社新建的智能温室,大片麦茬地展现在眼前。几台大型旋耕机已经在地头待命,菌生正和几个技术员检查设备。小伙子穿着合作社统一的工作服,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一片。
\"爸,您来了。\"菌生看到王轱辘,快步走过来蹲下身,与轮椅上的老人平视,\"今天先翻东边这五十亩,下午播种大豆。\"
王轱辘伸手拍了拍女婿结实的肩膀:\"按计划来就好。土壤墒情怎么样?\"
\"比去年好,智能监测系统显示含水量在百分之二十左右。\"菌生指向地头立着的白色传感器,\"梨叶昨晚还在分析数据,说可以适当增加播种密度。\"
提起女儿,王轱辘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远处的山坡。那里有两座并排的墓碑,周围种着李青生前最爱的矢车菊,蓝盈盈的一片。三个月过去了,思念并未随着时间消退,反而像陈酿一样愈发醇厚。
\"爸,中午我回去吃饭。\"菌生似乎察觉到老人的情绪,轻声说道,\"梨叶说要做您爱吃的酸菜鱼。\"
王轱辘收回目光,嘴角微微上扬:\"好,我再去养殖区转转。\"
养殖区在合作社西侧,现代化的圈舍整齐排列。这里养着三百多头青山黑猪,是合作社的另一个支柱产业。王轱辘刚靠近,就听见王青山清脆的笑声从里面传来。
\"爷爷!快来看!\"七岁的小家伙从猪舍跑出来,脸上沾着一点饲料粉末,\"小花猪生宝宝啦!十一只呢!\"
王轱辘让孙子推着轮椅进入猪舍。Emily正在记录母猪的生产数据,见公公来了,放下平板电脑走过来:\"爸,凌晨三点开始的,一切顺利。\"
猪栏里,一头黑白相间的母猪侧躺着,十一只粉嫩的小猪正挤在一起吃奶。王轱辘记得这头母猪是李青生前最后选育的一批种猪,性格温顺,产仔率高。
\"奶奶起的名字真合适。\"王青山趴在栏杆上,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猪,\"小花真的生了好多小花。\"
王轱辘心头一热。李青给每头种猪都起了名字,说这样饲养员才会真正关心它们。如今这个习惯被保留下来,成了合作社的传统。
\"你妹妹呢?\"王轱辘问孙子。
\"在家帮太姥姥包饺子呢!\"王青山骄傲地挺起胸,\"思远会擀皮儿了,虽然有点厚。\"
离开养殖区,王轱辘让孙子推他去试验田。试验田在合作社最东边,用白色栅栏围着,里面划分成几十个小区,种植着不同品种的麦子。
梨叶正蹲在地里记录数据,栗色头发扎成马尾,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泽,那模样让王轱辘恍惚看到了年轻时的李青。
\"爸!\"梨叶看到他们,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第三批杂交种表现不错,抗倒伏性比上一代强多了。\"
王轱辘接过女儿递来的记录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据和观察记录。李青的育种笔记被梨叶用不同颜色的标签分类整理,边角已经有些卷曲,显然经常被翻阅。
\"你妈要是看到,一定很高兴。\"王轱辘轻声说。
梨叶眼眶微红,但很快露出笑容:\"下午省农科院的专家要来,他们对我们在盐碱地试种的'青山麦二号'很感兴趣。\"
\"你接待就好,我这老头子就不凑热闹了。\"王轱辘摆摆手,\"中午菌生回家吃饭,你记得早点回来。\"
回家的路上,王轱辘让孙子推他去村里的小卖部。小卖部早已不是当年经营时的模样,宽敞明亮的店面里商品琳琅满目,还配备了自助收银机。但柜台后面坐着的依然是赵婶,只不过当年精干的妇女如今已是满头白发。
\"王大哥,来点什么?\"赵婶笑眯眯地问,\"新到了一批黄桃罐头,可甜了。\"
\"来两罐吧,岳母爱吃。\"王轱辘指着货架,\"再拿一包芝麻糖,孩子们喜欢。\"
赵婶一边取货一边说:\"听说合作社要招新人了?我家老三大学毕业了,学的就是农业,您看...\"
\"让娃直接去找梨叶。\"王轱辘爽快地说,\"现在合作社的事都是年轻人做主了。\"
提着东西出来,迎面碰上老支书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来。两个老人相视一笑,默契地在路边的石凳上坐下。王青山懂事地说去帮太姥姥做饭,一溜烟跑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老支书望着远处的青山感叹,\"记得李青刚来村里时,你还是个老光棍。\"
王轱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青山依旧苍翠,只是山脚下的村庄早已变了模样。整齐的二层小楼取代了当年的土坯房,村中心建起了文化广场,傍晚总有老人跳舞、孩子玩耍。
\"李青看到了,一定满意。\"老支书拍拍王轱辘的肩膀,\"你们把青山村建设得这么好。\"
王轱辘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上面布满了岁月和劳作的痕迹:\"是她有眼光,有魄力。我不过是跟着她的脚步走。\"
正午的阳光越发强烈,两个老人慢慢往家走。王轱辘家的小院如今扩建了不少,但李青亲手栽的梨树还在,枝叶繁茂,投下一片清凉的阴影。沈雅琴正在树下摘菜,年近八旬的老人腰板依然挺直,只是动作比从前慢了些。
\"回来啦?\"沈雅琴抬头微笑,\"梨叶呢?\"
\"一会儿就回。\"王轱辘把黄桃罐头递给岳母,\"赵婶说这个甜。\"
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声响和孩子们的嬉闹。王思远正煞有介事地站在小板凳上擀饺子皮,小脸沾满了面粉。Emily在一旁调馅,不时纠正女儿的手法。王青山则认真地剥着蒜,时不时偷吃一颗,辣得直吐舌头。
午饭时分,菌生和梨叶前后脚进门。一家人围坐在梨树下的大圆桌旁,酸菜鱼的香气混合着饺子的味道,在院子里弥漫开来。王轱辘看着眼前这一幕,突然觉得胸口暖暖的。李青不在了,但她留下的爱和牵挂,就像这梨树的根系一样,深深扎在家庭的土壤里,滋养着每一个人。
饭后,梨叶和菌生匆匆赶回合作社接待省里的专家。沈雅琴带着两个孩子午睡,Emily去养殖区查看新出生的小猪。王轱辘摇着轮椅来到书房,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木盒。盒子里是李青的遗物:一副老花镜,一支用秃了的钢笔,还有他们唯一的合影——年轻时在麦田里拍的,两人都笑得很灿烂。
窗外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那是翻耕机开始工作了。王轱辘把照片放回木盒,轻轻抚摸了一下,然后摇着轮椅出门,向麦茬地驶去。风吹过麦茬,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大地在诉说一个关于生命与传承的故事。
而他知道,自己依然是这个故事的一部分,直到最后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