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灯还亮着,白板上那个被红笔狠狠圈出的南美洲区域,在晨光斜照下显得格外刺眼。昨晚散会前,没人说话,只有小陈默默把打印的邮件折成纸飞机,扔进了垃圾桶——结果卡在了桶口,像一只折翼的信鸽。
刘好仃来得比平时早。他没开灯,只拉开窗帘一角,让光线慢慢爬进屋子。桌上的文件摊了一片,全是昨天整理的风险汇总,颜色标记像打翻的调色盘。他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一支新笔,笔帽一按,发出清脆的“咔”声,仿佛在给这间安静的屋子按下启动键。
人陆续来了。
阿米尔拎着早餐袋,边走边啃包子,油纸沾在嘴角。“刘师傅,我昨晚梦见海关官员拿着放大镜查咱们玻璃的钠钙比例,说超标一分就得罚我扫大街。”
“扫大街也比被税扫了强。”小陈接过豆浆,吸了一口,“南美那边真要加税,咱们报价得涨,客户跑了怎么办?”
尤哈推门进来时,手里抱着一台旧笔记本,外壳贴着一张泛黄的便利贴,写着“风险模型草稿v0.1”。“我在想,”他把电脑放桌上,“与其等客户跑,不如先把应对方案做出来——现在就开始。”
刘好仃点点头,起身走到白板前,拿湿布擦掉那个刺眼的红圈,又在空白处写下三个字:管!方!案!
“不是等风来,是造伞。”他说,“今天,咱们不汇总风险,不列问题,只干一件事——给这些‘不定时炸弹’装个报警器,再配个消防队。”
气氛一下子变了。紧绷,但不再慌。
“我有个担心。”阿米尔举手,“咱们列再多预案,万一压根没料到呢?比如昨天那个税,连当地商会都没提一句。”
“所以方案不能死。”刘好仃在“方案”底下画了个齿轮,“得能转,能调。预警机制是眼睛,应急预案是手脚——看见火,立刻动。”
“可这‘眼睛’该往哪儿看?”小陈挠头,“咱们又没卫星,也没内线。”
尤哈翻出电脑里的资料:“我查了,有些国际组织会发布政策变动预警,比如wto的贸易监测报告,还有世界银行的国别风险简报。虽然慢点,但至少是官方口径。”
“公开信息是主粮,”刘好仃接过话,“但想吃得好,还得加点‘私房菜’——比如行业群、海外代理的闲聊、客户随口一句‘我们那边最近查得严’,都是信号。”
“那模型呢?”阿米尔问,“怎么判断什么时候该拉警报?”
“简单点。”刘好仃拿起笔,在白板上画了个坐标轴,“横轴是发生概率,纵轴是影响程度。哪个点往右上角跑,咱们就优先盯。”
小陈眼睛一亮:“那南美加税这事,影响大、概率中等,算个黄灯?”
“对。黄灯不停车,但脚得悬在刹车上。”刘好仃笑,“等变红灯,就晚了。”
讨论渐渐热起来。
有人提议设个“风险值日生”,每天轮一个人盯海外新闻;有人建议建个共享文档,随时更新动态;还有人说,干脆在客户合同里加个“政策变动调价条款”,把风险分摊出去。
“都好。”刘好仃一条条记下,“但得有人统筹,不然就成了‘人人都管,其实没人管’。”
“要不成立个‘风险应对小组’?”尤哈说,“咱们几个加上质检、外贸的同事,定期开会。”
“行。”刘好仃在本子上写下“小组架构”,又补了一句,“但别搞成形式主义。会议不求多,求准。信息不求全,求快。”
阿米尔忽然皱眉:“可这些事,会不会占太多时间?生产任务还堆着呢。”
“问得好。”刘好仃放下笔,“咱们不是要搞‘第二职业’,而是把风险当成生产的一部分。就像你们做玻璃前要调炉温,现在,也得调‘风险温度’。”
“那成本呢?”小陈小声问,“请咨询公司、买数据服务,厂里批吗?”
刘好仃早有准备。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上面是昨晚做的初步预算。“别一上来就花钱。先用免费资源,比如政府外贸平台、行业协会信息。等我们跑通流程,再申请专项支持。”
“说白了,先‘蹭网’,再‘自建站’。”阿米尔笑出声。
“聪明。”刘好仃也笑,“咱们厂虽小,但脑子不能小。”
中午没人走。盒饭摆在会议桌上,边吃边聊。刘好仃把方案框架理成几块:风险监测、预警分级、应急响应、资源调配、复盘机制。
“监测靠眼,预警靠脑,响应靠手,调配靠心,复盘靠嘴——得多说多聊。”他打了个比方,“就像咱们车间的流水线,哪一环卡了,整条线都得停。”
尤哈负责细化预警模型,小陈牵头应急响应流程,阿米尔琢磨资源调配表。刘好仃则把大家的想法串成一份完整的方案文档,标题写得朴实:《品牌全球化风险管理工作方案(初稿)》。
下午三点,方案基本成型。
刘好仃让大家先别急着提意见,而是从头到尾读一遍,像客户审合同那样挑刺。
“我觉得预警分级可以再细点。”小陈指着文档,“现在是红黄绿,但黄灯里也有‘浅黄’和‘深黄’,要不要再分个‘橙’?”
“好建议。”刘好仃记下,“橙灯代表‘准备行动’,红灯才是‘立即行动’。”
“应急预案里,”尤哈翻到一页,“不同风险的负责人得明确。比如汇率波动,是财务牵头;政策变动,是外贸和法务联动。”
“对,责任到人,不然一出事就互相看。”刘好仃补充,“还得有备选人,万一主责请假呢?”
阿米尔突然举手:“我有个想法——能不能做个‘风险沙盘’?定期模拟突发情况,比如‘某国突然加税20%’,看我们怎么反应。”
“妙!”刘好仃一拍桌子,“实战演练,比开会强十倍。”
方案越磨越亮。
五点整,所有人围坐一圈,刘好仃把最终版投影到墙上。
“各位,”他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这不是一份用来交差的文件,而是一张‘出海地图’。上面标着暗礁、风暴、浅滩,但也标着航线、补给点、避风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咱们不是专家,但咱们有经验、有责任心、有彼此。只要这张方案落地,哪怕风再大,咱们也能知道往哪儿转舵。”
会议室安静了几秒,然后,掌声响了起来。
“方案通过。”刘好仃合上电脑,“明天开始,分头行动。”
“等等。”尤哈忽然开口,“我们怎么知道方案有没有用?”
刘好仃笑了。他拿起笔,在方案最后一页加了一行小字:“每季度复盘一次,根据实际反馈调整策略。”
“靠数据说话。”他说,“不是我说好就好,是市场说了算。”
散会后,天已擦黑。
刘好仃最后一个走。他关灯前,回头看了一眼球磨得发亮的白板,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像一片星图。
他没锁门。
他知道,明天一早,一定有人会提前来,把新发现的风险写上去。
就像种树的人,不急着看它长多高,只关心今天有没有浇水。
他走出办公楼,夜风拂面。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小陈发来的消息:“刘师傅,我把‘风险值日生’排班表做好了,您看下?”
他低头回复:“发群里,大家提意见。别搞‘一言堂’。”
刚点发送,抬头看见厂门口那盏老路灯,灯罩裂了条缝,光晕歪歪地洒在水泥地上,像一道不完美的微笑。
他笑了笑,把手机放回口袋。
脚步声在空旷的厂区回响,渐行渐远。
路灯下,一张打印纸被风卷起,一角写着“应急预案·版本1.0”,轻轻贴在玻璃车间的门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