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冲击的胜利,像一剂效力短暂的强心针,在希望壁垒的血液中流淌了不到两天,便被更深沉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阴影所取代。
城墙需要修补,武器需要维护,牺牲者的遗体需要安葬,伤员需要更长时间的恢复。壁垒内部的气氛,在短暂的振奋后,变得愈发凝重。资源消耗巨大,尤其是弹药和医疗用品。每个人都清楚,下一次攻击只会更猛烈,而他们未必还能如此“幸运”。
陈宫变得更加忙碌。他不仅负责日常的巡逻和训练,还被要求参与防御工事的加固方案讨论。他的实战经验和冷静判断,赢得了包括张彪在内不少防卫队骨干的认可。但在高层会议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无形的阻力。
壁垒的领袖老K,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的前军官,坐在主位上,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听着各方汇报。他对朱莉在战斗中发挥的关键作用,只是简单地表示了“肯定”,但当朱莉提出需要更多资源,尤其是电子元件、稀有金属和能源,以扩大声波武器研究并尝试制造更有效的雾兽驱散装置时,老K的眉头皱紧了。
“朱莉博士,你的贡献,壁垒铭记于心。”老K的声音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但我们现在最紧缺的是食物、药品和弹药。每一度电,每一滴燃油,都必须用在刀刃上。你要求的这些……‘研究材料’,在目前阶段,属于奢侈品。”
会议室里坐着壁垒的几个主要管理者:负责物资分配的吴耐(他推着眼镜,不敢与任何人对视),防卫队总指挥(一位不苟言笑的前警察),以及几位负责后勤和农业的组长。没有人公开支持朱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务实的保守氛围。
“奢侈品?”朱莉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眼神锐利如刀,“老K指挥官,如果没有声波干扰器和共振器,上一次西面的城墙可能已经破了。下一次,如果来袭的机械单位更多,或者出现对声波免疫的新型雾兽,我们拿什么抵挡?靠子弹和血肉之躯去堆吗?那才是最大的浪费。”
老K面无表情:“防守壁垒,靠的是坚固的工事和士兵的勇气。技术装备是辅助,不能本末倒置。你的研究可以继续,但资源配额,必须按照统一规划。”
陈宫看到朱莉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握紧,但她没有再争辩。她知道,在这种场合,过多的言辞并无意义。
散会后,朱莉一言不发,径直返回实验室。陈宫跟了上去。
地下实验室里,气氛比以往更加沉闷。王曦也在,她正帮着整理一些医疗记录,看到朱莉和陈宫进来,尤其是朱莉难看的脸色,她放下了手中的东西。
“碰壁了?”王曦轻声问道,递过一杯温水。
朱莉接过水,没有喝,只是重重放在工作台上,发出“咚”的一声。“短视!愚蠢!他们只看到眼前的罐头和子弹,却看不到唯一的生路在于理解并超越这场灾难本身!”
陈宫走到墙边那张巨大的地图前,看着上面被朱莉用红笔标记出的、代表高浓度雾区和已知掠夺者活动区域的范围,那些红色的区域正在不断蚕食着有限的白色(相对安全区)。“老K有他的压力,壁垒几千张嘴要吃饭,防卫队需要武器。他必须优先保证最基本的生存。”
“最基本的生存?”朱莉冷笑一声,“靠着围墙苟延残喘,等着雾浓度越来越高,等着雾兽越来越强,等着掠夺者造出更可怕的武器?这叫慢性自杀!”
王曦走到两人中间,语气温和但坚定:“我们都明白朱莉博士的重要性。但改变他们的想法需要时间,也需要……更大的成果,或者,无法忽视的证据。”
她顿了顿,看向实验室角落里一个上锁的文件柜:“或许,我们可以从另一个方向努力。我记得,壁垒建立初期,收集过一批从附近图书馆和博物馆抢救出来的古籍和旧技术档案,当时觉得没什么用,就封存起来了。吴耐负责整理,但他那边人手不足,一直没顾上仔细筛查。”
陈宫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
“既然现有的研究受限,我们何不从过去寻找灵感?”王曦的目光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特别是关于‘初始之源’,朱莉博士,你之前提到这个名词来自研究所的机密项目,但或许,在更古老的记载中,会有意想不到的线索。毕竟,这场雾灾,虽然前所未有,但人类历史上关于气候异变、未知能量的记载并非空白。”
朱莉蹙眉思考着,眼中的怒气渐渐被专注所取代:“……有道理。科学并非凭空产生。很多前沿发现,其实在古老的哲学猜想或自然观察中已有雏形。尤其是涉及大气、地磁、乃至……维度层面的异常。”她看向王曦,“那些古籍存放在哪里?”
“在物资仓库最里面的一个隔间,钥匙在吴耐那里。”王曦说道,“我去跟他商量一下,以医疗站需要查阅一些古代流行病记载为由,应该可以借阅一部分。”
陈宫立刻说:“我跟你一起去。”
吴耐对于王曦和陈宫的突然到访有些意外,尤其是在听到他们想调阅那些“没什么用”的旧书和档案时,更是面露难色。
“王医生,陈队长,不是我不帮忙。只是那里灰尘太大了,东西堆放得乱七八糟,而且很多是竹简、羊皮卷甚至更古老的载体,脆弱得很,一不小心就会损坏。现在人手紧张,实在没空整理啊。”吴耐搓着手,一脸为难。
“我们自己去整理,只需要你提供钥匙和允许。”陈宫语气坚决,“王医生怀疑古代某些瘟疫的记录可能对应对雾兽携带的未知病原体有帮助,这是关系到整个壁垒健康安全的事情。”
陈宫抬出了公共安全的大义,吴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磨磨蹭蹭地取出了钥匙。“那……你们小心点,别弄坏了,这些都是……文化遗产。”他小声嘀咕着。
物资仓库最里面的隔间,果然如吴耐所说,积满了厚厚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纸张霉变和木头腐朽的气味。成堆的书籍、卷轴、皮卷被随意地堆放在一起,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坟墓。
没有犹豫,三人立刻开始了艰难的搜寻工作。陈宫负责搬动沉重的东西和清理蜘蛛网,王曦凭借她的细心和医学知识,筛选可能与疾病、环境异变相关的记载,朱莉则专注于那些涉及天文、地理、玄学以及任何带有“源”、“初”、“气”、“雾”等关键词的古老文献。
这是一项枯燥而漫长的工作。很多文字是晦涩难懂的文言文,或者甚至是更古老的、难以辨认的文字。竹简散乱,羊皮卷破损,纸张泛黄发脆。时间在灰尘的翻飞中悄然流逝。
几个小时过去,他们的收获甚微。大多是一些地方志、诗词歌赋、农书医典,虽然也有价值,但并非他们寻找的核心。
就在陈宫搬开一摞沉重的、覆盖着油布的木箱时,王曦忽然发出一声低呼。
“你们看这个!”
陈宫和朱莉立刻围了过去。在王曦清理出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不起眼的、用某种深色硬木制成的长条盒子,盒子表面雕刻着早已模糊的云纹和星图,锁扣已经锈蚀。它被压在其他书籍下面,毫不起眼。
陈宫用匕首小心地撬开锈死的锁扣,打开了盒子。
里面并非他们预想的卷轴或书籍,而是几块颜色暗沉、触手冰凉、材质非金非玉的……板状物。每一块大约A4纸大小,厚度半指左右,边缘光滑,表面异常洁净,没有任何灰尘。
“这是……什么材料?”王曦惊讶地用手指触摸,感受到一股微凉的寒意。
朱莉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她戴上专用的手套,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板状物。板子入手颇沉,表面看似光滑,但在实验室灯光的特定角度下,可以看到无数细密到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刻痕,构成了某种极其复杂的图案。
“这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种传统载体。”朱莉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这工艺……远超我们时代的认知。看这些微观刻痕,密度高得不可思议,像是……某种存储介质。”
她将板子对着灯光,缓缓调整角度。突然,那些细微的刻痕仿佛被激活了一般,开始流淌起微弱的光芒,光芒汇聚,在板子上方形成了一个微缩的、立体的、不断缓慢旋转的复杂结构三维投影!那结构由无数管道、塔楼、能量导管组成,核心是一个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球体。
尽管是微缩投影,但其结构的精妙、复杂,以及蕴含的那种超越时代的科技感,让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是……‘星枢’……”朱莉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热,“研究所最高机密档案里提到的代号!传说中,能够重新平衡星球能量场,净化一切异常现象的远古遗物——‘大气净化塔’的核心设计图!”
陈宫心脏狂跳。大气净化塔!这难道就是解决雾灾的关键?
“但是,这投影不完整。”王曦敏锐地指出,“你看,很多能量回路是断裂的,核心结构也有缺失。”
朱莉点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应该只是蓝图的一部分,或者说,是一个‘引子’。”她将目光投向盒子里的其他几块板子。
他们依次检查了剩下的板子。其中两块同样投射出净化塔蓝图的其他部分,但依旧残缺不全。第四块板子则投射出的不是结构图,而是一幅古老的星图,以及一些用某种象形文字书写的注释。
朱莉仔细辨认着那些文字,眉头紧锁:“这些文字……不属于任何已知的文明体系,但结构上有些类似苏美尔楔形文字和玛雅象形文字的混合变体……我需要时间破译。”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最后一块,也是最小最薄的一块深蓝色板子上。这块板子没有投射出任何立体影像,但当朱莉的手指划过其表面时,板子上却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浮现出几行流动的、散发着微光的字符。这次,是混合了古拉丁文和某种密码代号的文字,朱莉勉强能够辨认一部分。
“……初始之源……非始亦非终……乃平衡之楔……藏于……寂灭之眼……”朱莉断断续续地念着,脸色越来越凝重,“……钥分三……星枢指引……血脉为引……妄动者……招致……终焉……”
字符到这里戛然而止,板子恢复了深蓝的平静。
实验室里一片死寂。
“星枢……指引……指的是这些蓝图?”王曦推测道。
“血脉为引?”陈宫捕捉到了这个令人不安的词汇,“什么意思?需要特定的人才能启动?”
“寂灭之眼……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王曦蹙眉。
朱莉放下板子,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我明白了。‘大气净化塔’并非一个简单的工程,它是某个远古高等文明留下的,用于调节星球环境的终极装置。而‘初始之源’,是启动并控制这个装置的‘钥匙’或者‘能量核心’。”
她指着那些残缺的蓝图:“我们现在有了部分蓝图,但还不完整,无法建造。而‘初始之源’……根据这上面的提示,它被分成了几部分(钥分三),藏在一个被称为‘寂灭之眼’的危险之地。并且,启动它,可能需要满足特殊的条件,比如……‘血脉’。”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坐在实验室角落小板凳上、依旧抱着布娃娃沉默不语的丫丫。这一次,她的目光停留的时间更长,带着一种深沉的探究。
陈宫也注意到了朱莉的目光,心中升起一股疑虑。丫丫的异常沉默,她在那场商场屠杀中奇迹般的幸存……难道?
他甩了甩头,将这个过于离奇的念头暂时压下。“所以,我们现在有了目标,但前路更加明确了其中的艰难和危险。”他总结道,“我们需要找到完整的蓝图,需要定位‘寂灭之眼’,需要找到分散的‘初始之源’碎片,甚至可能……需要解开‘血脉’之谜。”
王曦看着那悬浮的、残缺却充满希望的净化塔投影,轻声道:“但这至少是一条路,一条看得见终点,哪怕终点布满荆棘的路。比困在壁垒里绝望地等待毁灭,要强得多。”
希望,在这一刻,以一种沉重而真实的方式,降临了。它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传说,而是化作了手中冰冷的板子和其上承载的、足以改变世界的秘密。
“这些东西,必须绝对保密。”陈宫沉声道,“除了我们三个,不能再有第四个人知道,尤其是‘血脉’相关的部分。”他担心这消息一旦泄露,不仅会引来外敌,更可能在壁垒内部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纷争。
朱莉和王曦凝重地点头。
他们将古籍和板子小心地收好,只留下那块深蓝色的、记载着关键提示的板子,由朱莉负责进一步破译。那些记载着净化塔蓝图板子则被陈宫想办法藏到了一个更安全、只有他们三人知道的地方。
离开仓库时,夜色(或者说,永恒的灰雾带来的昏暗)已然深沉。壁垒内灯火稀疏,巡逻队的脚步声在远处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王曦和陈宫并肩走在回住处的路上,两人都沉默着,消化着刚才巨大的信息冲击。
“如果……如果真的需要‘血脉’,”王曦忽然低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而丫丫她……”
“没有确凿证据前,不要做任何假设。”陈宫打断她,声音沉稳,“保护她是第一位的。无论她是否特殊,她只是一个孩子。”
王曦点了点头,心中稍安。她欣赏陈宫在这种时刻表现出的理性和担当。
“接下来怎么办?”她问。
“朱莉需要尽快破译更多信息,并尝试利用现有资源,根据残缺的蓝图,看能否制造出一些小型的、具有类似净化效果的装置原型,哪怕只能净化一小块区域,也能增强我们说服老K的筹码。”陈宫思路清晰,“同时,我们需要开始有计划地训练一支精干的小队,为将来可能的长途探索做准备。壁垒的防卫不能松懈,但我们也要为自己,为未来,留一条路。”
他停下脚步,看着王曦在昏暗光线下的侧脸,她的眼神依旧清澈坚定,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医疗站那边,也要做好准备。未来的路,恐怕少不了伤亡。”
“我知道。”王曦迎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那笑容虽然疲惫,却如同穿透浓雾的微弱星光,“我会尽我所能。”
在这一刻,两人之间那种基于共同目标和相互理解的纽带,变得更加牢固。他们不仅仅是战友,更是在这片绝望之土上,共同追寻微光的同行者。
陈宫回到自己的板房,丫丫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稳。他坐在床沿,看着窗外那永恒不变的、令人窒息的浓雾,手中仿佛还残留着那冰冷板子的触感。
古籍与蓝图,指向了一个遥远而危险的希望。前路未知,强敌环伺,内部亦有隐忧。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
为了净化这片被迷雾笼罩的天空,为了给死去和活着的人一个交代,也为了……守护身边这些值得守护的人。
他握紧了拳头,眼神在黑暗中,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焰。
寻找初始之源的漫长征程,就在这个寂静的夜晚,于希望壁垒这座孤岛之中,悄然拉开了序幕。而第一个考验,或许并非来自外界的怪物,而是来自人心内部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