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壁垒的生活,像一架生锈却勉强运转的机器,在浓雾的包围下,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嘎吱声。
陈宫被编入了防卫队,凭借其搜救队员的专业素养和冷静沉着的性格,很快成为了一个小队的临时指挥。他的日常工作包括巡逻、警戒、以及训练新兵——那些刚刚失去一切、拿起武器的手还在颤抖的普通人。他将自己在雾中生存的经验、与雾兽搏杀的技巧,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们,如何利用听觉和气味在低能见度下判断危险,如何攻击雾兽的薄弱点,如何节约每一颗子弹。
每一天,他都能看到壁垒之外那翻滚的、永恒的灰白,也能看到壁垒之内,人们眼中交织的恐惧与希望。资源配给是严格的,食物常常是寡淡的糊状物,电力供应时断时续,但至少,这里有相对安全的墙壁,有同伴,有秩序。王曦所在的医疗站,永远是壁垒里最忙碌的地方之一,不仅处理与雾兽搏斗造成的创伤,还要应对因恶劣环境、营养不良引发的各种疾病。
朱莉则一头扎进了壁垒那个所谓的“实验室”。那其实只是一个经过加固、拥有独立备用电源的地下仓库,里面堆放着从附近医院、大学实验室抢救出来的残余设备。但对于朱莉来说,这已经是天堂。她几乎不眠不休,在王曦的协助下(王曦的医学知识提供了极大帮助),分析着从受伤队员身上提取的雾兽毒素样本,调试着她带来的那些简陋却有效的装备,并开始尝试改进。
陈宫偶尔会去实验室找她,总能看见她穿着白大褂(同样洗得发白),伏在显微镜前,或者对着写满复杂公式的白板沉思。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化学试剂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雾兽组织的怪异气味。
“进展如何?”一次巡逻结束后,陈宫走进实验室问道。
朱莉抬起头,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将一份记录递给他。“那种新型腐蚀毒液,成分很复杂,含有一种罕见的蛋白酶和神经毒素。我试了几种中和剂,效果都不稳定。不过,我改进了驱兽香包的配方,覆盖范围能扩大百分之十五左右。”她指了指旁边工作台上几个新做好的、散发着更浓郁草药气味的香包。
“另外,”她压低声音,示意陈宫靠近,指向一个隔离箱里几只被麻醉的、不断抽搐的微型雾兽(类似蝙蝠大小),“我发现雾兽之间似乎存在一种我们听不到的次声波通讯。很微弱,但确实存在。如果能干扰或者模拟这种次声波……”
她没再说下去,但陈宫明白了她的意思。这可能是革命性的发现,无论是用于预警还是防御。
“需要什么支持?”
“更多的活体样本,不同种类的。还有更精密的声波分析仪。”朱莉直言不讳,“壁垒的资源有限,老K(壁垒的领袖,一个面容冷峻、很少露面的前军官)更倾向于将物资投入到直接的防御和生存上。对我的‘理论研究’,支持有限。”
陈宫默然。他能理解老K的抉择,在生存压力面前,长远的研究往往被视为奢侈。但他更清楚朱莉研究的价值,这可能是打破目前僵局的关键。
“我会想办法。”陈宫承诺道。他在防卫队中逐渐建立的威信,或许能争取到一些额外的资源。
日子就这样在紧张与相对平静的交替中过去了一周。丫丫依旧不说话,但似乎对王曦不那么排斥了。王曦只要有空,就会来看她,给她带一点点难得的糖果,或者只是静静地陪她坐着。林琳和夏沫在医疗站找到了新的位置,忙碌的工作渐渐抚平了她们的一些创伤,眼神里重新有了光彩。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种平静是脆弱的,如同建立在流沙上的城堡。壁垒外围的雾兽活动越来越频繁,巡逻队遭遇袭击的次数明显增加。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这天傍晚,陈宫刚结束一轮城墙巡查,正准备去用餐,刺耳的、代表最高警戒的汽笛声,猛地撕裂了壁垒短暂的宁静!
“敌袭!西面!大量目标接近!”了望塔上的哨兵声嘶力竭地吼叫着,通过扩音器传遍整个壁垒。
瞬间,壁垒像被捅了的马蜂窝,瞬间沸腾起来。防卫队员抓起武器,冲向预定防御位置。平民们在志愿者的引导下,慌乱却有序地撤往更深的地下掩体。孩子的哭喊声,大人的催促声,武器的碰撞声,交织成一曲混乱的末日交响。
陈宫毫不犹豫,抓起靠在墙边的步枪(壁垒配发的,性能远不如他之前的装备)和朱莉改进过的驱兽香包,冲向西门防御阵地。
西面的城墙是壁垒相对薄弱的一环,外面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废弃农田,此刻完全被浓雾笼罩。防守队员们依托沙包掩体和加固的墙垛,紧张地盯着前方。探照灯的光柱在浓雾中徒劳地扫射,只能照亮一片翻滚的灰白。
陈宫找到负责西门防御的队长——一个叫张彪的前建筑工人,现在是指挥官。“什么情况?”
张彪脸色铁青,指着浓雾深处:“看不清!但动静很大!不像是普通的雾兽群!听声音……还有别的东西!”
陈宫凝神倾听。浓雾中传来的,不仅仅是熟悉的雾兽嘶鸣,还有一种低沉的、机械运作般的嗡鸣声,以及……某种金属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
就在这时,浓雾猛地向两侧翻滚,第一批敌人冲了出来!
是雾兽,数量众多,主要是那种迅捷的犬型种和少数喷射腐蚀液体的飞行种,它们如同潮水般涌来。但紧随其后的,是让所有防守队员瞳孔收缩的东西——
几只体型异常庞大、形态扭曲的雾兽,它们身上竟然镶嵌着粗糙的金属甲片!这些甲片覆盖了它们部分的要害,使得子弹更难造成有效杀伤。更令人心惊的是,在兽群之中,混杂着几个蹒跚前行的、由废弃金属和零件拼凑而成的……机械造物!
它们形态不一,有的像巨大的、长着金属利爪的蜘蛛,有的像安装了锯盘的履带车,行动笨拙,但破坏力惊人。它们无视低级雾兽,甚至直接碾过,目标明确地朝着城墙冲来。金属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裸露的电线闪烁着危险的火花。
“那是什么鬼东西?!”有队员失声惊呼。
“是‘疯匠’的玩具!”张彪咬牙切齿,“妈的,掠夺者和雾兽混在一起了!”
陈宫心中一沉。他最担心的情况出现了。掠夺者,而且是拥有技术能力的掠夺者,开始有组织地攻击幸存者据点。这些粗糙的机械兽,显然出自朱莉提到过的,那个为陆莽服务的“疯匠”包造之手。
“瞄准那些铁皮怪物的关节和动力部分!打雾兽的眼睛和口器!节省弹药!”陈宫大声吼道,压下心中的震惊,声音冷静得如同磐石,瞬间稳定了周围有些慌乱的士兵。
战斗瞬间爆发!
枪声、雾兽的嘶吼、机械的轰鸣、以及人类的呐喊和惨叫,混合在一起,震耳欲聋。子弹如同雨点般倾泻而下,冲在最前面的雾兽成片倒下,暗绿色的粘液四处飞溅。但那些披着金属甲的雾兽和机械造物,顶着弹雨继续前进。
一只机械蜘蛛冲到墙根,腹部打开,喷出一股炽热的火焰,点燃了沙包和木质支撑,顿时火光熊熊!另一个履带式的机械则用前方的旋转钻头,疯狂地冲击着城墙基底,碎石飞溅!
“火箭筒!用火箭筒!”张彪咆哮着。
仅有的几具火箭筒被抬了上来,射手们瞄准那些最具威胁的机械单位。
“咻——轰!”
一枚火箭弹命中了一只披甲雾兽,爆炸将它身上的金属甲片撕裂,连同下面的血肉一起炸飞。但另一枚火箭弹却被一只灵活的机械蜘蛛躲过,只在它身后炸出一个浅坑。
“不行!它们太快了!而且数量太多!”火箭筒射手焦急地喊道。
城墙在冲击下微微震动。有雾兽凭借敏捷爬上了城墙,与防守队员展开了血腥的白刃战。惨叫声此起彼伏。
陈宫一枪点爆了一只刚刚冒头的飞行雾兽,反手用枪托砸碎了另一只犬型雾兽的头骨。他的动作高效而致命,如同战场上的定海神针。但他心知肚明,这样下去,防线被突破只是时间问题。那些机械造物和披甲雾兽,对普通士兵的威胁太大了。
“朱莉呢?!”陈宫在通讯器里吼道,“她的新玩意儿呢?!”
几乎是话音刚落,一阵奇异的、低频的嗡鸣声从壁垒内部传来。声音并不响亮,却仿佛能穿透鼓膜,直抵大脑,让人产生一种轻微的眩晕和恶心感。
是朱莉!
紧接着,令人惊讶的一幕发生了。正在疯狂进攻的低级雾兽群,出现了明显的混乱。它们变得焦躁不安,攻击不再那么有序,甚至有些开始原地打转,或者互相撕咬起来。那种次声波干扰,起作用了!
然而,对那些披甲雾兽和机械造物的影响却微乎其微。它们似乎不受声波干扰,或者说,其控制核心并不依赖于这种生物本能。
一只披着厚重金属肩甲、形似犀牛的巨型雾兽,顶着弹雨,猛地撞在了城门上!
“轰隆!!”
沉重的金属城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栓处出现了裂纹!
“挡住它!不能让它破门!”张彪眼睛都红了。
陈宫目光锐利,他看到了那只犀牛雾兽金属肩甲下方,有一处似乎没有覆盖完全的缝隙,随着它的撞击若隐若现。
“把穿甲弹给我!”陈宫对旁边的弹药手喊道。
接过仅有的几颗穿甲弹,陈宫迅速将其压入弹匣。他深吸一口气,无视了耳边呼啸的子弹和爆炸,整个人进入一种极致的专注状态。他爬上墙垛,冒着被流弹击中的风险,瞄准了那只疯狂撞击城门的巨兽。
就在巨兽再次人立而起,准备下一次撞击的瞬间,它肩甲下的缝隙暴露无遗!
“就是现在!”
陈宫扣动扳机!
“砰!”
穿甲弹带着灼热的气流,精准地钻入了那道缝隙!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一声沉闷的爆炸从巨兽体内传来!它发出一声痛苦而狂暴的嘶吼,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随即重重地侧倒在地,暗红色的血液和破碎的内脏从弹孔和口鼻中汹涌而出,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城门暂时保住了!
“干得漂亮!陈宫!”张彪兴奋地大吼。
陈宫还没来得及喘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是王曦,她带着几个医疗兵,冒着枪林弹雨冲上了城墙!
“伤员!优先救治重伤员!”王曦的声音清亮而坚定,她脸上沾着烟灰和血迹,但眼神没有丝毫慌乱。她迅速跪倒在一个腹部被划开、肠子都隐约可见的队员身边,手法熟练地进行压迫止血和紧急处理。
流弹不时从她身边掠过,甚至有一发击中了她旁边的沙包,溅起一片尘土,但她仿佛没有看见,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伤员身上。
“王医生!这里太危险了!”一个防卫队员试图拉她下去。
“哪里不危险?”王曦头也不抬,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的岗位就在这里!”
她的勇敢和专业,像一剂强心针,激励着周围的士兵。
陈宫看着她忙碌而坚定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敬佩,担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战斗进入了最残酷的消耗阶段。朱莉的次声波干扰器持续发挥作用,有效遏制了低级雾兽的攻势,但那些机械单位和少数强大的披甲雾兽,依旧在疯狂进攻。防卫队员伤亡不断增加。
就在防线摇摇欲坠之时,壁垒内部传来一阵不同于次声波干扰器的、更高频的尖锐鸣响!
随后,几台架设在城墙更高处的、看起来像是大型扩音器的装置,对准了下方的机械单位。
“吱——嘎——!!”
一种极其刺耳、仿佛金属被极度扭曲撕裂的高频噪音,猛地爆发出来!
这声音对人类来说也极为难受,但对那些机械造物,效果却是立竿见影!
只见那些正在冲锋、破坏的机械蜘蛛、履带车,动作瞬间变得僵硬、扭曲,裸露的电线爆出大团火花,内部的齿轮发出卡死的悲鸣。有的当场停滞不前,有的则失去控制,开始原地打转,甚至互相碰撞!
“有效!朱莉博士的声波共振器有效!”负责操作设备的技工兴奋地大喊。
陈宫瞬间明白了。朱莉发现了这些机械造物的固有振动频率,利用高频声波引发共振,直接从内部破坏它们相对简陋的结构!
失去了机械单位的支援,剩下的披甲雾兽虽然强大,但在集中火力和朱莉各种针对性武器的辅助下,也逐渐被清除。
浓雾中,那低沉的、属于掠夺者指挥官的嗡鸣声,带着一丝不甘的愤怒,渐渐远去。剩余的雾兽和少数还能行动的机械,如同潮水般退去,消失在了茫茫雾海之中。
第一次冲击,结束了。
城墙上下,一片狼藉。硝烟混合着血腥和焦糊的气味弥漫不散。伤员痛苦的呻吟,失去战友之人的压抑哭泣,以及劫后余生的沉重喘息,构成了胜利之后更加沉重的底色。
王曦和医疗队员们还在忙碌,她们的白色外套(早已看不出原色)在血迹和污渍中格外醒目。
朱莉从实验室的方向走来,脸色苍白,脚步有些虚浮,显然长时间维持声波设备对她的消耗极大。但她看着城外退去的敌人和基本完好的防线,眼中闪过一丝满足。
陈宫走到她身边,递过去一瓶水。
“干得好。”他由衷地说。
朱莉接过水,喝了一小口,摇了摇头:“只是暂时的。他们见识了我们的手段,下次再来,肯定会有所准备。包造那个疯子,不会善罢甘休。”
她的目光投向浓雾深处,仿佛能看见那个隐藏在暗处的、痴迷于制造的敌人。
“而且,”她压低声音,只有陈宫能听到,“我怀疑,这次攻击,试探的成分更大。陆莽的主力,还没动。”
陈宫沉默地点了点头。他看着正在指挥清理战场的张彪,看着跪在伤员身边、眼神疲惫却依然坚定的王曦,看着周围每一个幸存者脸上混杂着庆幸与恐惧的表情。
希望壁垒守住了,但每个人都清楚,这仅仅是开始。外面的世界更加危险,而内部的隐患,也在这场战斗后悄然滋生。老K对于朱莉“浪费”资源在“非直接防御”研究上的不满,是否会因为此次的成功而改变?其他幸存者对朱莉这种“危险”研究的看法又是如何?
战斗结束了,但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
陈宫握紧了手中的步枪。无论未来如何,他必须变得更强,必须守护住这片在绝望中艰难维系的光明。为了死去的队友,为了丫丫,为了林琳和夏沫,也为了……那个在血与火中,眼神依旧清澈坚定的女医生。
他的路,还很长。而第一次冲击,只是这条路上,第一个深刻的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