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的中秋月比往年更圆,清冷的银辉泼在北大营的操场上,将整齐排列的步枪照得泛出寒光。于学忠接过伙夫长捧来的芝麻饼,粗糙的饼面上用红点着\"驱倭\"二字,油脂渗进指缝里,带着关东特有的豆油香。
\"总司令,按您的吩咐,每个弟兄都分到半块。\"李振唐压低声音,\"就是...日本领事馆那边派人送了十箱月饼,说是'中日亲善'...\"
话未说完,于学忠手中的饼突然裂成两半。芝麻粒簌簌落在将校呢军服上,他盯着操场上席地而坐的士兵们——那些年轻面孔正小心翼翼把饼掰成更小的碎块,有人把分到的葡萄干攒在手心,想必是要留给探亲时塞给幼弟。
\"原样退回去。\"他掸了掸衣襟,\"告诉来人,东北军的月饼,只吃家乡人做的。\"卫兵王勇闻言挺直腰板,刺刀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银弧。
远处忽然飘来口琴声,《苏武牧羊》的调子断断续续。于学忠循声望去,看见机枪连几个辽宁籍士兵围坐着,其中一人正用军帽擦拭着什么——那分明是块用油纸包着的辽阳老字号\"兴盛魁\"月饼。
参谋处的灯光在团圆夜里显得格外刺目。于学忠刚跨进门,情报参谋赵明就递上译电纸,指尖沾着来不及洗的红色印泥:\"日本关东军司令部急电,驻朝鲜第十九师团突然取消秋操。\"
墙上的巨幅地图簌簌作响。于学忠用铅笔沿着鸭绿江划线,笔尖在安东县位置戳出个黑点。窗外传来士兵们的哄笑,不知是谁用山东腔在讲嫦娥奔月的故事。
\"沈阳总站的暗哨报告,\"赵明凑近耳语,\"满铁附属地今早运进三十车皮原木,但卸货时传出金属碰撞声。\"他忽然噤声,因为于学忠的钢笔正悬在\"抚顺\"二字上方,墨水滴在日军标注的煤矿区,像团扩散的血迹。
电话铃骤响。接线的瞬间,张学良带着醉意的声音混着爵士乐传来:\"孝侯啊...南京方面刚批准我们进口两千支捷克式...\"背景音里传来杯盏碰撞声,隐约听见谁在劝\"汉卿少饮些\"。
于学忠望着窗外的满月,月光在电话线上凝成霜。副官李振唐注意到,总司令握话筒的指节发了白。
子夜的演武场空无一人,青石砖上却传来规律的\"咔咔\"声。于学忠独自练着吴佩孚亲授的六合枪,枪尖挑碎满地月光。二十年了,当年保定军校的银杏叶落在他肩头时,也是这般轻响。
\"报告!\"王勇的脚步声惊起草丛里的蚱蜢,\"三连长抓了个翻墙的日本浪人,身上带着这个——\"他捧出的油纸包里,赫然是张标着奉天兵工厂坐标的测绘稿,边角还沾着饭团渣。
枪尖突然刺入老槐树躯干。于学忠想起三个月前,那个被处决的满铁调查员临终前说的话:\"中秋后的高粱...最适合放火...\"树皮裂缝里渗出汁液,像辽东黑土地被犁开的伤口。
更梆敲过三响时,他忽然解下佩枪扔给王勇:\"去把军需处地窖里那坛烧刀子抬来。\"年轻的卫士长愣住了——自从少帅宣布戒酒整军,总司令已半年滴酒不沾。
酒坛泥封剥落的瞬间,混着松脂味的酒香弥漫整个值班室。于学忠没用人劝,仰头灌下三大口,喉结滚动间,有液体从眼角滑入鬓角。
\"民国四年打蒙匪,\"他摩挲着粗瓷碗沿,\"我带着半个排被困在通辽沙地。也是这样的月亮,照得沙丘像雪堆...\"李振唐发现总司令今天异常多话,而他甚至不记得于学忠曾参与过蒙边战事。
酒液在桌面上画出蜿蜒的辽河。于学忠忽然说起十四岁那年,父亲带他登千山赏月,在龙泉寺遇见个游方道士。\"那老道说我是'七杀守命,终身为劫所困'...\"他低笑出声,酒碗突然倾斜,\"现在想来,这劫是国劫。\"
电话铃又响。赵明慌张闯进来:\"刚截获关东军密电,所有侨民明日须到满铁医院接种'预防针'!\"于学忠的酒碗\"当啷\"落地,碎瓷片溅到墙上的日历——九月十八日,红圈艳如凝血。
拂晓前最黑暗的时刻,于学忠独自登上北大营了望塔。月饼的甜腻还萦绕在齿间,望远镜里,满铁附属地的探照灯却像恶兽的眼睛。
他摸出贴身藏着的家书——那是半月前辽阳老家辗转捎来的。信纸上有明显的水渍晕染痕迹,老父用颤抖的字迹写道:\"西门外日本兵演习,踏平咱家祖坟三座...汝侄参加抵制日货游行,被宪兵打断左腿...\"
月光突然被云层吞没。远处南满铁路线上,一列装甲车正缓缓驶向柳条湖方向。于学忠下意识去摸腰间配枪,却触到个硬物——那是张学良上月私下赠的瑞士怀表,表盖内刻着\"精忠报国\"四字。
晨雾漫起时,他摘下将官帽,对着辽东方向深深三鞠躬。第一鞠给祖坟被毁的父亲,第二鞠给断腿的侄子,第三鞠...他长久地弯着腰,仿佛要把整个东北的黑土地揽入怀中。
当集合号刺破黎明,于学忠已恢复平日的冷峻。只有李振唐注意到,总司令的军靴上沾着新鲜的泥土——了望塔东南角,一株被连根拔起的日本菊正萎顿在霜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