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帅府灯火通明。为款待钱大钧一行,张学良设下了丰盛的晚宴。巨大的花梨木圆桌上,摆满了关东特色的珍馐美味:热气腾腾的酸菜白肉血肠锅、油亮喷香的锅包肉、肥美的红烧辽河大鲤鱼、精致的鹿肉烧卖……醇香的东北高粱酒在银壶中温着。丝竹管弦之声轻柔,舞女身姿曼妙,一派宾主尽欢的和煦景象。
张学良作为主人,频频举杯,言语间既表达了对中央的敬意,也委婉地重申了东北的特殊性和维护稳定的重要性。钱大钧笑容满面,回应得体,不断称赞东北的富庶和东北军的功绩,对整编的具体难题却避而不谈,只强调“大局为重”、“中央关怀”。
于学忠坐在席间,神色如常,与左右将领、钱大钧的随员们谈笑风生。然而,他的神经却始终紧绷着。李振唐关于日特密电的报告,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他知道,这场看似和谐的夜宴,同样是战场。日特绝不会放过这个各方高层聚集、戒备相对松懈的机会。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钱大钧的一位随行副官(姓孙),似乎酒意上头,端着酒杯走到于学忠身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邻近几桌的人听到:“于司令,兄弟我敬您一杯!您今天陪同视察,真是辛苦了!不过……兄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来了!于学忠心中冷笑,面上却带着温和的笑意:“孙副官客气了,但说无妨。”
孙副官凑近了些,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语气:“于司令,兄弟在南京就久闻您的大名!忠勇双全,是条汉子!可是……恕我直言,您今天在兵工厂、机场,处处维护地方,跟钱次长说话也是……嘿嘿,是不是有点太‘硬’了?这整编是委员长亲自定的国策,是大势所趋啊!胳膊拧不过大腿,何必为了些坛坛罐罐,惹得中央不快?您这样,让少帅也为难不是?不如……顺势而为,交出兵工厂、机场的管理权,落个轻松自在,中央也必定不会亏待您和东北军弟兄们。何苦……替人做嫁衣,守着一亩三分地呢?”他话语看似劝解,实则充满了挑拨离间(暗示于学忠替张学良背锅、阻挡东北军前程)和利诱(许诺个人好处)。
这番话声音不高,却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入一块石头。邻近几桌的谈话声都低了下去,张学良、万福麟、何柱国等人虽然还在与钱大钧交谈,但眼神都不由自主地瞟了过来。钱大钧端着酒杯,仿佛在专注地欣赏歌舞,眼角的余光却牢牢锁定了这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于学忠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他没有看孙副官,而是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座的东北军将领,最后落在主位的张学良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
“孙副官此言差矣!”
他一开口,便吸引了全场的目光。丝竹声似乎也低了下去。
“于学忠生于辽南,长于行伍。先蒙先大帅知遇之恩,后承少帅信重之托。守东北,即是守桑梓;卫国土,即是报国家!此乃军人本分,何来替人做嫁衣之说?”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沈阳兵工厂之机器,东塔机场之飞机,乃至北大营将士手中之枪炮,皆非我于学忠之私产,亦非少帅一人之私器!那是三千万东北父老省吃俭用、捐税血汗所铸!是无数将士浴血拼杀、赖以保家卫国之利器!是震慑倭寇、拱卫华夏北疆之长城!”
他目光如电,逼视着脸色有些发白的孙副官:“整编国策,于某与东北军将士,举双手拥护!然拥护中央,绝非意味着要将东北父老的血肉长城拱手让人,任人拆解!绝非意味着要将前线将士保命杀敌的家伙,交给不熟悉此地天寒地冻、倭寇凶残之人!今日我所力争者,非为私利,非为权柄,只为东北边防之稳固!只为前线将士能拿着趁手的武器、吃饱穿暖地去打鬼子!只为对得起白山黑水间那些盼着子弟兵能守住家园的父老乡亲!”
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酒,环视全场,最后目光落在主位的钱大钧身上,一字一句,斩钉截铁:“钱次长!诸位!学忠今日之言,若有冒犯,甘领责罚!但此心可昭日月:我东北军上下,只认一个中国,只尊一个中央!枪口,永远只对准侵略者!只要中央不负东北,我东北军三十万将士,必不负中央!必不负国家!必不负民族!”
说完,他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砰的一声,将空杯顿在桌上!
整个宴会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舞乐早已停止。所有东北军将领,从张学良到最末席的军官,全都肃然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于学忠,胸中激荡着难以言喻的热流。万福麟、何柱国等人眼中更是充满了感佩。于学忠的话,说出了他们憋在心里不敢说、或者说不出来的话!守土!卫国!对得起父老乡亲!这才是东北军的魂!
钱大钧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眼神复杂地看着于学忠。孙副官更是面红耳赤,讪讪地退回了座位。
张学良深吸一口气,打破了沉默,他端起酒杯,声音有些激动:“好!孝侯兄说得好!此心可昭日月!这杯酒,敬我东北军将士的忠勇!敬中央特使!敬国家统一!”他率先干了。
“敬国家统一!”所有东北军将领齐声高喝,声震屋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一刻,所有的委屈、不甘、疑虑,仿佛都在这杯酒和于学忠那番掷地有声的话语中得到了宣泄和凝聚。
钱大钧也只得挤出笑容,跟着干了杯中酒。他深深看了于学忠一眼,这个于孝侯,不仅骨头硬,心也明,更懂得收拢军心!想用离间计和言语陷阱来分化瓦解,看来是行不通了。
夜宴在一种微妙而略显沉闷的气氛中继续。于学忠知道,明枪暂时躲过,但暗箭必然不会停歇。他刚才那番话,痛快是痛快了,但也等于把自己完全放在了对抗南京削藩意图的第一线。他瞥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奉天城华灯璀璨,却掩不住暗处涌动的杀机。李振唐提到的“福兴记”茶楼,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