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成门城楼下凝固的血浆尚未干透,刺鼻的腥气混合着焚烧尸体的焦臭,沉甸甸地压在京西这片死亡之地上空。风卷过隔离区残破的窝棚,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仿佛无数冤魂在嘶吼。格物院临时的工棚内,气氛比外面的寒冬更加凝固。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木炭燃烧的烟味、金属冷却后的铁腥,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绝望。
几张粗木拼成的工作台上,散乱地铺着些炭笔勾勒的草图和几个残缺不全的木制模型零件。中央,一块边缘被火焰燎得焦黑、沾着点点深褐色污渍的粗麻布被小心翼翼地展开。布上,是墨衡生前留下的最后一份心血——简易过滤器的结构图。线条歪斜扭曲,深浅不一,完全依赖指尖摸索着沾了炭灰画就。旁边,是几块被摩挲得发亮的木炭、一小堆筛过的细砂,还有几块多孔的火山石。
几个年轻的学徒围在桌边,眼睛红肿,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烟灰。他们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张焦黑的图纸上,双手却僵硬得不知该往哪里放。工棚一角,堆着墨衡生前最后几日摸索着改制、最终未能完成的那具过滤器的残骸——竹筒破裂,填充的炭和砂砾散落一地,无声地诉说着未竟的遗憾。
“师…师父……”一个年纪最小的学徒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这…这图…我们…我们看不懂啊!”他指着图纸上几处模糊的交叉线和歪扭的标注,“师父的手…那时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这画的…到底该往哪边接?”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只有棚外呼啸的寒风,像是要把这小小的避难所连同里面残存的希望一起卷走。图纸上那些扭曲的线条,此刻如同最艰涩的符咒,嘲笑着他们的无能。墨衡那双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手,那双在黑暗中依旧能“看见”精密结构的手,已经永远地沉寂了。失去了眼睛的指引,他们这群健全人,竟成了真正的瞎子。
“哭!哭有什么用!”一个稍年长些、名叫石头的学徒猛地抹了把脸,声音带着强行压制的颤抖,却也有一股狠劲,“师父最后闭眼的时候,手指头还指着这个方向!他指的就是这堆炭!这堆砂!他信我们能弄出来!弄不出来,师父的血就白流了!阜成门外那些等着活命的乡亲,就真没指望了!”
他红着眼睛,一把抓起旁边散落的一块木炭,狠狠砸在图纸上那个歪扭的核心结构标识处:“看不懂?看不懂就他娘的试!用命试!师父能摸着黑画出来,我们就能摸着黑把它造出来!照着图上的大小、位置,一种一种材料,一个接一个法子往里填!填到水能变干净为止!我就不信,师父在天上看着,还点不亮我们这群榆木疙瘩!”
这近乎蛮横的嘶吼,像是一把钝刀,劈开了工棚内沉重的绝望。学徒们红肿的眼睛里,终于燃起一点微弱却倔强的火苗。是啊,墨衡师父摸索着画下它的时候,何尝不是在一片漆黑中寻找那唯一的生路?他们至少还有这图,还有师父最后留下的方向!
棚内响起了笨拙而执拗的摸索声。炭块被小心翼翼地削磨成更小的颗粒,细砂一遍遍过水淘洗,火山石在粗粝的磨石上反复打磨,试图寻找能让水流更顺畅通过的孔隙。一双双沾满炭黑、被木刺扎破的手,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开始模仿记忆中师父的动作,在竹筒、木架和各种材料间反复组合、拆卸、再组合。没有精准的测量,没有清晰的图纸指引,只有对墨衡那份盲眼绘制出的信念最原始的模仿与坚持。每一次失败的尝试,都伴随着压抑的抽气声和更用力的下一次尝试。棚内渐渐只剩下粗重的喘息、材料的摩擦碰撞,以及学徒们口中不断重复的低语:“师父是这么放的…这里…应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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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窑场深处,被临时辟为医疗点的帐篷区,气氛同样压抑得令人窒息。浓烈的草药味、血腥味和伤口溃烂的恶臭交织在一起,构成死亡最直接的嗅觉注解。呻吟声此起彼伏,如同垂死的背景音。其中一座稍大的医帐内,气氛更是凝重到了极点。
艾德里安靠坐在一张简陋的木凳上,身影在昏暗的牛油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他的右眼,被厚厚的、浸透了刺鼻药水的棉纱层层包裹着,像一个丑陋的补丁。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眼窝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和神经末梢灼烧般的麻痒。左眼视野里,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平衡,扭曲,晃动,模糊不清。昔日清晰锐利的线条,如今都成了晕染开来的色块。桌上那本摊开的、记录着奎宁提取流程和病人体征的拉丁文笔记,曾经熟悉的字母如同在水中游动的蝌蚪,难以辨认。
“艾…艾先生?”一个年轻医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粗瓷碗走近,碗里是刚熬好的、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药汤,“该…该换药了。”
艾德里安没有立刻回应。他伸出左手,摸索着伸向桌面,想拿起那支记录用的羽毛笔。指尖在粗糙的木纹上划过,却几次错过了笔杆的位置。当他终于碰到冰冷的金属笔尖时,手指却因为视野的错乱和内心的焦躁而微微颤抖,无法精确地握住。笔杆被碰落,“啪嗒”一声掉在泥地上。
医官慌忙弯腰去捡。
“不…不必了。”艾德里安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竭力压抑的疲惫和挫败。他放弃了书写,那只完好的左眼转向年轻医官,目光却有些失焦。“药…放下吧。你…告诉我…三号病童…那个叫小石头的…体温…降下来没有?”
“回先生,刚测过,还是烫得吓人…胡话说得更厉害了…”医官的声音带着哭腔,“艾先生,我们…我们真的尽力了…可奎宁…奎宁就剩下最后一点了…”他指了指旁边一个密封的瓷瓶,里面只剩下瓶底浅浅一层珍贵的黄色粉末。这点剂量,杯水车薪。
艾德里安那只独眼的目光落在瓷瓶上,又缓缓扫过帐篷里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身影。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试图将他淹没。他闭上左眼,右眼包裹处的剧痛更加清晰地传来。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叫嚣:你看不见了!你连笔都拿不稳了!你还能做什么?你救不了任何人!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孩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不远处传来,紧接着是母亲绝望的哀泣:“宝儿!宝儿你醒醒!别吓娘啊!”
那哭声像是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入艾德里安的耳膜,也刺穿了他被残疾和绝望包裹的硬壳。他猛地睁开左眼,那只仅存的、布满血丝的蓝色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属于血者的火焰!
“蒸馏器!”艾德里安嘶哑地低吼出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把旁边的医官吓了一跳。
“什…什么?”医官没听清。
“蒸馏器!”艾德里安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眼伤,痛得他身体一晃,但他死死扶住了桌子边缘,左眼死死盯住医官,仿佛要穿透他的身体看到希望,“酒精!我们需要纯度更高的酒精!用于清洗伤口!用于器具消毒!能大大降低感染!没有奎宁,我们也要从阎王手里抢人!”
他不再试图去书写那模糊不清的拉丁文,而是直接行动。他踉跄着走到帐篷角落一堆缴获自西夷船队、尚未启封的医疗器具旁,粗暴地撕开防潮的油布。他的左手在那些冰冷的玻璃器皿和金属零件上急切地摸索着,仅存的左眼努力聚焦辨认着形状。
“这个!冷凝管!还有这个!曲颈甑!”艾德里安准确地抓住关键部件,动作快得不像一个刚失去半片视野的人。他将这些冰冷的玻璃和金属重重顿在医官面前简陋的木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去找!找你们酿酒的烧锅!找最大号的!找最干净的陶罐!越多越好!”艾德里安急促地命令,独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光芒,“还有烈酒!能找到的所有烈酒!米酒、高粱酒,什么都行!把它们都搬来!立刻!马上!”
年轻医官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和眼中那骇人的光芒震慑住了,愣了一瞬,随即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是!是!艾先生!”
艾德里安不再理会他,他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眼前。他强忍着右眼钻心的痛和视野的眩晕,用左手颤抖而坚定地开始组装那些玻璃器皿。冷凝管的接口角度、曲颈甑的倾斜方向…每一个细节都依靠着肌肉记忆和对物理法则深入骨髓的理解。当手指无法精确感知时,他就凑近,用那只独眼死死盯着,鼻尖几乎要碰到冰冷的玻璃。
汗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滚落,混着眼部药膏和绷带渗出的组织液,带来阵阵刺痛和麻痒,他恍若未觉。视野中的重影让曲颈甑仿佛有两个,他的手在空中迟疑了一瞬,最终凭着强大的意志和对空间感的残余把握,将冷凝管的一端,坚定地、准确地套了上去。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医帐内却如同惊雷。第一套简陋的蒸馏装置,在他颤抖的独眼注视下,歪歪斜斜地,却又顽强地站立了起来。那冰冷的玻璃器皿上,倒映着他包裹着纱布的半张脸,和另一只眼中永不熄灭的、属于真理探索者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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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物院的工棚里,空气灼热而污浊。炭火在破铁盆里噼啪作响,勉强驱散着严冬的寒意,却也熏得人眼睛发涩。汗水和炭灰混合在一起,在学徒们年轻却布满疲惫的脸上留下道道污痕。石头的双手布满了被竹篾划破的口子和烫起的水泡,他正死死按住一个粗糙的竹筒,里面层层叠叠填充着木炭颗粒、细砂和磨碎的火山石粉末。
“水!快!”他嘶哑地吼道,声音因为紧张而劈叉。
旁边一个学徒立刻将一只粗陶碗递过来,碗里的水浑浊不堪,漂浮着肉眼可见的草屑和泥沙,散发着土腥味——这是刚从隔离区附近污染的浅井里打上来的样水。
石头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巨大的期望和恐惧。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墨衡残留在图纸上的最后一丝力量,小心翼翼地将碗中污浊的水,沿着竹筒上方预留的开口,缓缓倾倒下去。
所有学徒都屏住了呼吸,围拢过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竹筒下端那个预留的出水口。棚内只剩下水流的细微声响和炭火爆裂的噼啪声。
一秒…两秒…三秒…
浑浊的泥水在竹筒内部填充物的重重阻隔下艰难地渗透着。
终于,一滴,再一滴,带着微弱水声,滴落在下方承接的另一个干净陶碗里。
那水,不再是刺目的浑浊土黄。
它变得清澈了许多!虽然还带着一丝难以避免的淡黄,但那些悬浮的泥沙、草屑,几乎消失无踪!
“成了?!”一个学徒失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等等!”石头的心跳快得像要撞出胸膛,他强压住激动,凑近那承接的陶碗,仔细嗅闻。那股浓重的土腥味,也明显减弱了!
“快!再试试!”另一个学徒迫不及待地又舀起一碗更浑浊的泥水,重复倾倒。
水流依旧缓慢,但滴落下来的水,一次比一次更接近清亮!虽然离真正的清水还有差距,但比起直接饮用那些污浊的泥汤,这简直是天壤之别!
“师父!师父您看见了吗?!”石头猛地抬起头,望向工棚那漏风的顶棚,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混合着脸上的炭灰汹涌而下。他紧紧攥着那个简陋的竹筒过滤器,如同攥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墨衡那双在黑暗中摸索的手,终于在他们这群“睁眼瞎”学徒手中,点亮了第一盏驱散污浊的微光!这不仅仅是一捧能入口的水,这是绝望泥沼中,由盲匠之魂点燃的第一簇希望之火!
就在这时,医帐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几个学徒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艾德里安的身影出现在医帐门口。他脸上包裹右眼的纱布已被汗水浸透,边缘渗出深黄色的药渍和淡淡的血痕,看上去狼狈而疲惫。然而,他那仅存的左眼,却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亢奋的火焰。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不大的陶罐,罐口用浸湿的厚布紧紧塞住。
“来人!”艾德里安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锐利,“把这些!分装到最干净的小瓶里!快!”他举起手中的陶罐,动作因为激动而有些摇晃。“所有重伤患!所有需要清创的伤口!优先使用!”
他猛地拔掉陶罐的塞子。一股极其浓烈、极其辛辣、带着奇异穿透力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那气味强烈到刺鼻,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洁净感”,瞬间压过了医帐内外弥漫的草药味和腐臭。
这是经过反复蒸馏提纯,浓缩了谷物精华与火焰力量的液体——高浓度的酒精!艾德里安在视觉的废墟上,用头脑中精确的物理法则和近乎偏执的意志,硬生生“蒸”出来的生命防线!
两个医官慌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陶罐,又搬出几个事先煮沸消毒过的小瓷瓶。当那清亮如水、却散发着致命辛辣气息的液体被缓缓倾倒入小瓷瓶时,空气中那股凛冽的“洁净”气息更加浓郁了。
艾德里安没有离开。他倚着医帐的门框,用那只独眼,死死盯着医官们分装的动作,仿佛要用视线确保每一滴宝贵的液体都得到最慎重的对待。他脸上包裹伤口的纱布,被一种混杂着巨大疲惫与更大满足感的复杂神情所浸透。失明的右眼深处依旧在抽痛,视野里的世界依旧倾斜晃动,但手中这罐用玻璃与火焰从绝望中萃取出的希望,却无比真实,无比沉重。
工棚里,学徒们默默看着医帐前的这一幕。石头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那个刚刚诞生、还在滴着净化水的竹筒。他低头,又看了看自己面前那堆墨衡留下的炭笔草图,上面那些歪扭的线条,此刻仿佛拥有了生命,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跳动。
他猛地转身,抓起一把新的竹筒,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都愣着干什么!继续做!照着师父的图,能多做一具是一具!艾先生那边…等着咱们的水呢!”他粗糙的手指抚过图纸上墨衡最后留下的、一个歪歪扭扭的“净”字炭痕,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如同触摸到了师父无声的嘱托。
工棚内再次响起了更为急促、也更有力的敲打声、打磨声。学徒们脸上的悲戚,正被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所取代。墨衡留下的图纸在传递,艾德里安蒸馏出的酒精在分装。两种在黑暗中摸索出的技艺,两种在绝境里点燃的星火,在这片被死亡笼罩的焦土之上,隔着弥漫的硝烟与尸臭,无声地交汇、呼应。
它们都还很粗糙,很脆弱,如同风中残烛。但这一点点微弱的光,这点点清冽的泉,正试图刺破笼罩整个京畿的、名为瘟疫的无边暗夜。工棚的炉火映照着学徒们沾满炭灰却眼神晶亮的脸庞,医帐的牛油灯则在艾德里安包裹着纱布的半边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光与影交织,映照着残躯与信念,在这片炼狱之中,无声宣告着生之意志的倔强——盲匠燃灯,星火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