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在阜成门外的旷野上尖啸,卷起地上尚未冻结的浮雪,抽打在戚光冰冷的铁甲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他勒马立于一处矮坡,身后是五百名同样沉默如铁的新军精锐。夜色浓重,天幕低垂,不见星月,只有隔离区方向透出的点点微弱火光,在漆黑的地平线上挣扎摇曳,如同濒死者的喘息。
几骑探马刺破黑暗,马蹄踏碎薄雪,疾驰至坡下。为首哨长滚鞍下马,动作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几步抢到戚光马前,单膝跪倒,声音嘶哑得厉害:“将军…截住了!就在五里坡岔道!江南来的‘赈灾’车队,打着吴郡周氏旗号!”
戚光握着缰绳的手指关节瞬间绷紧,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冰冷的铁手套仿佛要嵌入皮肉。“查实了?”他的声音低沉,如同压着千钧巨石,听不出情绪,却让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哨长猛地抬起头,脸上沾满血沫和尘灰,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却亮得骇人,充满了惊骇与无法遏制的愤怒:“查实了!整整二十辆大车!小的带人…带人撬开了一袋!”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呕吐般的痉挛,“白米!上好的白米啊!可米袋夹层里…夹层里塞满了死老鼠!半腐的!流着脓水!那味道…呕…”他再也说不下去,俯下身干呕起来,身体剧烈地抖动。
坡顶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寒风刮过甲叶的呜咽和坡下哨长压抑的呕吐声。
戚光身后,新军阵列中响起一片粗重的倒抽冷气声,随即是死寂。这些经历过京西血战、镇压过隔离区暴动的汉子,此刻眼中燃烧的火焰却比面对任何刀枪箭雨时都要炽烈和冰冷。那是对人性之恶突破想象底线后,产生的纯粹杀意。
“有多少人押运?”戚光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淬过冰的刀锋。
“约…约百人!家丁打扮,但进退有据,带硬弓劲弩,绝非寻常护院!”哨长强压下翻腾的胃液,喘息着回答。
戚光缓缓抬头,望向五里坡方向那片更深的黑暗。视野尽头,隔离区边缘,格物院临时工棚的灯火隐约可见,那里,墨衡的学徒们正彻夜赶制着简陋的过滤器,艾德里安的医帐里,蒸馏酒精的气息或许正试图驱散死亡的阴霾。这一点点艰难燃起的星火,此刻却要被来自“自己人”的、裹着白米的毒鼠彻底扑灭!
一股冰冷的暴戾之气,从未如此清晰地在他胸中炸开。他想起了隔离区暴动时,那些冲向自己刀锋的、绝望而浑浊的眼睛;想起了被迫下令时,羽林军同袍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痛苦与挣扎;想起了李岩苍白如纸、生死未卜的脸…而现在,这些人,这些衣冠禽兽,竟要将整个京城,连同那最后一丝希望,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个不留。”戚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落入身后每一个士兵的耳中。那四个字,不带任何情绪,只有铁与血浇铸的决绝。
新军阵列纹丝不动,只有握紧兵刃的骨节爆响和粗重的呼吸声汇聚成一片压抑的雷音。无需任何动员,那米袋夹层中的腐鼠,便是最残酷的战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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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里坡岔道。
二十辆满载的骡车在狭窄的土路上挤成一团,车轮深陷在被薄雪覆盖的泥泞中。车夫和押运的“家丁”们焦躁地吆喝着骡马,咒骂着天气和糟糕的路况。火把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不定,照亮了一张张强作镇定却难掩紧张的脸。他们身上穿着厚实的棉袄,外面罩着吴郡周氏护院统一的青色号坎,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利器。几架硬弩就随意地靠在车辕旁,箭囊里插满了闪着寒光的箭矢。
领头的管事是个四十多岁的精壮汉子,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他警惕地环顾着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侧耳倾听着风声之外的动静,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他娘的,这鬼天气!快点!磨蹭什么!”刀疤管事对着一个正在奋力推搡车轮的车夫吼道,声音里透着不易察觉的焦灼,“过了这段,天亮前就能进京交割!周阁老还等着信儿呢!”
一个年轻些的“家丁”凑近管事,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安:“王头儿…这地方离隔离区太近了…总觉得瘆得慌…真不会撞上巡哨的官兵?”
“官兵?”刀疤管事嗤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轻蔑,“这节骨眼上,羽林军都在城里当缩头乌龟,新军那帮泥腿子都在疫区里忙着收尸呢!谁管这荒郊野地?就算撞上几个不开眼的…”他拍了拍腰间的刀柄,又瞥了一眼车上的货物,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正好试试咱们的‘好米’,送他们一场富贵!”
他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呜——!
凄厉尖锐的鸣镝声,如同地狱的号角,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沉寂的雪夜!
噗!噗!噗!
几乎在同一刹那,火把的光圈边缘,押运队伍最外围的几名“家丁”,身体猛地一僵,喉咙或胸口瞬间爆开凄艳的血花!惨叫声刚冲出喉咙便被寒风卷走,尸体如同被砍断的麻袋般重重栽倒在冰冷的泥雪里。
“敌袭!!抄家伙!!”刀疤管事反应极快,厉声嘶吼的同时,一个翻滚躲到了车辕后,“是硬弩!结阵!护住车队!”
训练有素的“家丁”们瞬间爆发出与外表不符的凶悍,没有慌乱溃散,而是迅速以骡车为掩体,摘下硬弓劲弩,朝着鸣镝射来的方向黑暗中疯狂倾泻箭雨!箭矢破空之声尖锐刺耳。
然而,黑暗仿佛吞噬了所有的反击。射出的箭矢如同泥牛入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激起。
死寂。只有寒风的呜咽和伤者濒死的呻吟。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沉重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如同闷雷般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
踏!踏!踏!
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间隙,震得大地上的薄雪簌簌发抖。黑暗的帷幕被无数点起的火把粗暴地撕开!火光跳跃,映照出森然如林的冰冷矛戟,映照出寒光闪闪的雁翎刀,更映照出一张张包裹在铁盔下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孔——新军!
他们沉默着,如同一堵移动的钢铁城墙,带着碾碎一切的冰冷气势,从坡上、从路旁、从树林的阴影中,踏着被血染红的薄雪,一步步挤压而来!火光照亮了他们甲胄上沾染的、新旧叠加的暗褐色血污,也照亮了他们眼中那毫无温度的、如同看待死人般的漠然。
没有喊杀,没有劝降。只有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如同丧钟,一下下敲在每一个押运者的心头。
“新…新军?!”刀疤管事看清了那独特的、带着明显格物院改良痕迹的制式甲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惧,“不可能!他们应该在…”
他的话被彻底打断。
“放!”
坡顶,戚光冰冷的命令如同裁决。
嗡——!
一片沉闷的弓弦震动声响起!比刚才更加密集、更加致命的弩箭,如同飞蝗般从新军阵中激射而出!这一次,不再是外围的精准狙杀,而是覆盖性的毁灭打击!
噗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闷响连成一片!骡马惨嘶着轰然倒地,车辕被强劲的弩箭射穿,发出刺耳的断裂声。躲在车后的“家丁”们,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瞬间爆开团团血雾!惨叫声、哀嚎声、绝望的咒骂声骤然爆发,又被更密集的箭雨和沉重的脚步声无情地压了下去!
“杀出去!往京城跑!他们不敢追!”刀疤管事目眦欲裂,知道结阵死守只有被屠戮殆尽的下场。他猛地挥刀砍断一匹惊骡的缰绳,翻身就要跃上马背!
嗖!
一支粗大的弩箭,带着恐怖的尖啸,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大腿!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从尚未跃起的马背上狠狠掼了下来,重重砸在冰冷的泥地里!
“啊——!”剧痛让他发出野兽般的惨嚎。他挣扎着想爬起,一只包裹着冰冷铁甲的军靴,已经重重踏在了他碎裂的腿骨上!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可闻。刀疤管事的惨嚎戛然而止,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倒气声,眼球因剧痛和恐惧几乎凸出眼眶。
他艰难地抬起头,火光映照下,一张如同刀削斧凿般、没有任何表情的年轻脸庞俯视着他。那双眼睛,冰冷得如同亘古不化的寒潭,清晰地映出他此刻扭曲而绝望的倒影。
“为…为什么…”刀疤管事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音节,剧痛和巨大的恐惧让他思维混乱,“粮…粮食…”
戚光的脚依旧死死踩着他碎裂的腿骨,缓缓俯下身,铁甲发出冰冷的摩擦声。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狠狠刺入管事的耳膜和灵魂:
“因为你们运的不是粮,是阎罗的催命符。”
他猛地直起身,对着已经完成合围、正沉默地清理着残余抵抗的新军士兵,发出最后的指令,声音在血腥弥漫的雪夜中回荡:
“传令!所有车驾,就地焚毁!一粒米,一只耗子,都不准留下!押运者,无论生死,补刀!尸体堆于道旁,浇上火油,烧!”
“将军!”一个年轻的、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新军士兵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颤抖和难以置信的抗拒,“那…那米…好多米啊!隔离区…缺粮…”他看着那些散落在泥泞雪地中、混杂着血污的“上好白米”,眼中充满了痛惜和不忍。周围也有不少士兵,动作出现了迟疑。他们大多是贫苦出身,对粮食有着刻入骨髓的敬畏。
戚光的目光如电般扫过那个年轻士兵,也扫过那些动作迟疑的部下。他眼中的冰冷没有丝毫融化,反而更添了一层沉重的悲哀。
他大步走到一辆倾倒的粮车旁,那车上的米袋被弩箭撕裂,白花花的米粒和夹层中滚落出来的、半腐烂的硕大鼠尸混杂在一起,脓血和黄绿色的污物浸透了雪白的大米,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腻而腐败的恶臭。戚光弯腰,用带着铁手套的手,毫不避讳地抓起一把混合着污血和鼠尸碎块的“米”,猛地举到那年轻士兵面前!
“看清楚!”戚光的声音如同炸雷,压过了风声和远处的哀嚎,“这米,能吃吗?!吃下去,是解饿,还是送命?!是救一人,还是灭一城?!”
那混合着污秽的米粒和腐烂的鼠尸碎块几乎要怼到年轻士兵的脸上,那股浓烈到极致的死亡气息,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所有的不忍和犹豫。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弯下腰剧烈呕吐起来,泪水混合着胃液不受控制地涌出。
周围的士兵,看着那捧被戚光高高举起、在火把下闪烁着诡异油光的“毒米”,再看看呕吐的同伴和满地狼藉中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腐鼠,眼中最后一丝迟疑也化作了彻底的冰冷和决绝。
“烧!”不知是谁,从牙缝里挤出第一个字。
“烧!!!”更多的声音汇聚起来,带着滔天的愤怒和毁灭的意志。
命令得到了最彻底也最残酷的执行。
熊熊的火焰冲天而起!火油泼洒在堆积如山的粮车和上面层层叠叠的米袋上,泼洒在那些刚刚被补刀、尚有余温的尸体上!干燥的木材、布匹、油脂瞬间被点燃,发出噼啪爆响!赤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黑暗,将方圆数十丈照得亮如白昼!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焦臭味瞬间弥漫开来,那是粮食、木材、布料、人肉、鼠尸被一同焚烧的、难以言喻的复合恶臭。火光扭曲跳跃,映照着新军士兵们沉默而坚毅的脸庞,也映照着那些在烈焰中迅速蜷曲、碳化的罪恶。
戚光站在坡顶,铁甲被热浪烘烤,面甲下的脸庞在跳跃的火光中明暗不定。他沉默地看着这焚毁一切的火焰,看着那在烈焰中扭曲、最终化为飞灰的“赈灾粮”和押运者。没有胜利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重。他亲手执行了屠杀,焚烧了无数人眼中救命的粮食,用最极端的方式堵死了这条毒计蔓延的通道。
“将军!”一名亲兵快步上前,递上一块从刀疤管事尸体上搜出的、被血浸透大半的令牌。令牌非金非木,入手沉重冰凉,正面阴刻着一个狰狞的异兽图案,背面则是一个古篆的“周”字,边缘还有几道难以仿制的特殊云雷纹。
戚光接过令牌,冰冷的触感透过铁手套传来。他摩挲着那异兽图案和云纹,眼中寒芒一闪。这不是普通的周家信物,更像是某种死士或秘密力量的凭证。
“还有这个,”亲兵又递上一小卷用油纸仔细包裹、藏在那管事贴身衣物夹层里的密信,“是从他怀里搜出来的,没被血浸透。”
戚光迅速展开油纸。信很短,只有一行字,笔迹苍劲老辣,透着一股熟悉的阴冷:
“**鼠入金仓,待价而沽。**”
没有署名。但戚光认得这笔迹!这分明是周廷儒的手书!“金仓”何指?京城?国库?还是…皇宫大内?!
一股比这雪夜寒风更刺骨的冰冷,瞬间攫住了戚光的心脏。周廷儒的手,比他想象的伸得更长,更毒!这车毒粮,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他猛地攥紧密信和令牌,指骨因用力而发白。目光投向京城方向那巨大而沉默的轮廓,投向那片被瘟疫和阴谋双重笼罩的、他誓死扞卫的帝都。
“清理痕迹,撤!”戚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果断下令。此地不宜久留,这密信和令牌必须立刻送回。
新军如同黑色的潮水,迅速而有序地退入黑暗,只留下身后那片依旧在疯狂燃烧、照亮了半边夜空的巨大火堆,以及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混杂着焦臭与血腥的死亡气息。雪花,不知何时又飘落下来,无声地覆盖着泥泞中暗红色的血污,试图掩埋这雪夜屠戮的痕迹,却终究盖不住那冲天的火光和直抵灵魂的罪恶焦臭。
戚光勒转马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焚毁一切的火海。火光在他冰冷的瞳孔深处跳跃,如同地狱的入口。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嘶鸣着冲入黑暗。怀中那冰冷的令牌和密信,如同烙铁般烫着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