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带着霉味的水泥地,透过薄薄的睡衣,贪婪地汲取着我身上最后一点温度。身体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哭泣而麻木僵硬,只剩下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高筱贝单膝跪在我面前,近在咫尺。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雨水和绝望的味道,依旧浓得化不开,像一个无形的牢笼,将我死死困住。
他摊开的手掌就在眼前。掌心向上,微微颤抖。那张被无数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层层叠叠粘合起来的照片,像一个巨大而丑陋的伤疤,静静地躺在那里。照片上,九岁的他和七岁的我,被那道狰狞的裂痕和粗暴的胶带硬生生地缝合在一起,笑容扭曲,字迹模糊。它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再次碎裂,却又沉重得像一块墓碑,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你撕一次……”他嘶哑哽咽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血淋淋的伤口里挤出来的,“……我……我就拼一次……”
他猛地抬起头。湿透的刘海黏在额角,水珠顺着惨白的脸颊不断滚落,和汹涌的泪水混在一起。那双眼睛,再没有了刚才的疯狂和恨意,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一种近乎卑微的、孤注一掷的祈求。像一头濒死的兽,看着唯一能拯救它的神明。
“……这辈子……我耗定了……”
这句话,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令人心颤的执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耗定了?用这无尽的痛苦和互相折磨吗?用这张永远无法复原的、破碎的照片吗?巨大的悲伤和一种灭顶的无力感,瞬间将我淹没。眼泪再次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落。
他死死地盯着我,像是在等待最后的审判。粗重的、带着酒气的喘息喷在我的脸上。时间在绝望的对峙中凝固。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单调地敲打着玻璃,像永不停歇的丧钟。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麻木,再次落回他掌心那张照片上。那道横亘在照片中央、被胶带粗暴覆盖的裂痕,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嘲笑着我们曾经的“永远”。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尖冰凉。
视线机械地扫过照片上那两张被强行粘合的、模糊的笑脸,扫过被胶带覆盖大半的铅笔字……最终,落在了照片的背面。
照片的背面,是空白的。普通的硬纸板材质,在昏黄的床头灯光下呈现出一种陈旧的米黄色。然而,就在那片空白的右下角,靠近边缘的位置……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里,似乎……有东西?
不是照片本身的纹理。是一种极其细微的、深色的痕迹。像是一小片洇开的墨渍,又像是某种……字迹?
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窜起!
高筱贝还沉浸在巨大的痛苦和卑微的祈求中,似乎并未察觉我目光的细微变化。他依旧死死地盯着我的脸,等待着我的回应,呼吸粗重而压抑。
我的视线像是被钉在了照片背面的那个角落。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我。颤抖的、冰冷的手指,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微颤,伸了过去。
指尖,轻轻触碰到了照片的背面。
冰冷的,带着他掌心的湿气。
然后,我的指尖,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屏息的专注,轻轻捻起了照片背面的一个角,将它微微掀开了一点,让那片有痕迹的区域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光线虽然昏暗,但足够我看清。
那不是墨渍。
是字迹。
极其细小、娟秀、甚至带着点稚气的铅笔字迹。字迹的颜色很淡,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擦拭过,又被时光模糊了边缘,但依旧顽强地烙印在纸面上,形成一小片深色的、如同泪痕般晕开的痕迹。而在这片洇开的、模糊的痕迹背面……
我屏住呼吸,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将照片凑得更近一些,眯起眼睛,努力辨认着那些几乎要融入纸纹的细小字迹。
字迹很浅,断断续续,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写下的,又像是被巨大的痛苦扭曲了笔画。
“筱贝……”
“我讨厌你……”
“再也不要……”
“和你……”
“玩了……”
这些破碎的、带着孩子气愤怒的词语,像一把把生锈的小刀,瞬间刺破了尘封的记忆!
是那封信!
那封被我遗忘在时光角落的、真正的绝交信!
那一年,我大概……十岁?高筱贝十二岁。
胡同里新搬来一个小姑娘,叫小雅。她扎着漂亮的蝴蝶结,穿着崭新的花裙子,笑起来有两个甜甜的酒窝。她不像我,整天像个野小子似的跟在筱贝后面疯跑。她说话细声细气,会跳好看的皮筋,还会唱好听的歌。
筱贝开始喜欢和小雅一起玩。放学不再等我,跳皮筋时总是和小雅一组,甚至把他珍藏的、我最喜欢的玻璃弹珠都送给了小雅。
小小的世界里,第一次尝到了被冷落、被“背叛”的滋味。那种酸涩和委屈,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是灭顶之灾。我躲在被子里哭了好几个晚上,最后,用攒了很久才买到的、带着香味的粉色信纸,含着眼泪,一笔一划,写下了人生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绝交信”。
信的内容早已模糊,只记得开头是“讨厌的高筱贝”,结尾是“再也不要和你玩了!”。写完后,我把它叠得整整齐齐,偷偷塞进了他挂在胡同口自行车把上的书包里。然后,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把自己彻底藏了起来,避开了所有他可能出现的地方,单方面宣布了“绝交”。
那场冷战持续了多久?一个星期?还是更久?后来是怎么和好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只记得筱贝红着眼睛,在我家门口堵了我好几天,最后用一个新买的、更大更漂亮的玻璃弹珠和一句笨拙的“对不起”,才让我破涕为笑。那封信?早就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连同那场小小的“情变”风波。
可是……这封信……这封早已被我遗忘的绝交信……
我的指尖颤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捏不住那薄薄的、承载着太多重量的照片。目光死死地钉在照片背面那片洇开的痕迹上。那不是水渍……那深色的、晕染开的痕迹……是泪水!是小女孩趴在信纸上边哭边写时,滴落的泪水!它浸透了信纸,在背面留下了这永不磨灭的印记!
而这印记,此刻,正覆盖在……覆盖在……
我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炸开!指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轻轻拂开那片洇开的泪痕,露出它遮挡住的、泪痕背面的、照片右下角的空白处。
昏黄的灯光下,一行更加细小、更加模糊、却无比清晰的铅笔字迹,如同穿越了十数年的时光尘埃,猝不及防地、狠狠地撞进了我的眼帘!
那字迹同样带着稚气,但笔锋却比正面绝交信的字迹更加用力,透着一股孩子气的倔强和不甘。它安静地躺在照片背面,被那片泪痕覆盖着,像是被刻意隐藏了十数年的秘密,终于在此时此刻,重见天日。
字迹只有短短一行,却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除非你跑着来抱住我!”**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窗外的雨声消失了。
高筱贝粗重的喘息声消失了。
血液奔流的声音消失了。
连心跳声,都似乎停滞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这行小小的、稚嫩的、却带着千钧重量的铅笔字迹,在昏黄的光线下,无声地燃烧!
除非你跑着来抱住我!
除非你跑着来抱住我!
……
原来……
原来当年那封绝交信,在泪水浸透的背面,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在十岁小女孩倔强又委屈的心底深处,还藏着这样一句……孤注一掷的、卑微的、却也是唯一的台阶!
除非你跑着来抱住我!
只要他跑着来,用力抱住我,所有的委屈、愤怒、“背叛”,都可以一笔勾销!
可是……他没有。
他来了,他堵了我好几天,他道歉了,他送了新的弹珠……但他没有跑着来,更没有抱住我。他只是笨拙地、带着点少年人别扭的歉意,递给了我一颗新的弹珠。
那颗弹珠,安抚了我十岁的委屈,却没能抚平信纸背面,那个小女孩无声的、最终被遗忘的期待。
而这张照片……这张被我们视为“永远在一起”象征的合影……它是什么时候被塞进信封里的?是在写完那封绝交信,流着眼泪把它叠好之后?还是在他道歉和好,我破涕为笑,却依旧带着点小小的不甘心,偷偷把这张“永远在一起”的照片,连同那句没说出口的“除非你跑着来抱住我”的倔强要求,一起塞进了他的书包?还是……在某个更早或更晚的、早已被遗忘的时刻?
记忆彻底混乱了。但有一点无比清晰——这张照片,它一直和那封绝交信在一起!它承载的,从来就不只是童年的欢笑,还有那场被遗忘的、带着泪痕的决裂和那个无声的、被尘封的祈求!
难怪……难怪他一直珍藏着这张照片!他珍藏的,不仅仅是童年的“小尾巴”,还有这封被他发现的、带着泪痕的绝交信,以及……以及这行隐藏在泪痕背面的、他可能从未发现过的、小小的字迹?!
“除非你跑着来抱住我”……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的脑海里疯狂炸响!瞬间连接起所有断裂的线索!
风雪夜,KtV门口,他搂着那个女孩的腰……那个穿着亮片裙子的女孩,侧脸的轮廓……像谁?!像极了……像极了当年那个扎着蝴蝶结、有酒窝的小雅!那个曾经让我尝到“背叛”滋味的源头!
手机里那个“宝贝”……备注……暧昧短信……真的是暧昧吗?还是……只是少年时代残留的、对那个曾让他短暂“移情”的玩伴的戏谑称呼?就像他曾经叫我“小尾巴”一样?
而我……我做了什么?
我只看到了他搂着“小雅”的腰,只看到了那条“宝贝”的短信,只看到了我自以为是的“背叛”。我像当年那个十岁的小女孩一样,被巨大的愤怒和委屈冲昏了头脑。我没有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甚至没有去问一句“她是谁?”。
我用最残忍的方式,砸了他的台,撕碎了那张他珍藏的、承载着童年所有复杂情感的照片。我用风雪夜那句冰冷的“我们完了”,彻底将他推入了深渊。
我要求他“跑着来抱住我”,却又在他踉跄着追上来的时候,用最锋利的言语和行动,将他推得更远!
我……才是那个真正没有“跑着来抱住”的人!
巨大的、迟来的、如同海啸般的悔恨和心痛,瞬间将我彻底吞噬!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搓,然后猛地撕裂!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都要痛彻心扉!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到极致的呜咽,猛地从我紧咬的唇齿间溢出!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支撑不住!
高筱贝被我突然的反应吓了一跳!他眼中的绝望和祈求瞬间被惊愕和茫然取代。他看着我死死捏着照片、浑身颤抖、泪流满面的样子,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你……你怎么……”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不解。
我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张被酒精和痛苦折磨得惨白憔悴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茫然和依旧残留的绝望!巨大的心痛和悔恨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
“字……”我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颤抖的手指用力地点着照片背面那片洇开的泪痕和泪痕背面的那行小字,“……这里……字……”
高筱贝愣住了。他顺着我颤抖的手指,茫然地看向照片的背面。他的眼神因为酒精而浑浊,聚焦困难。他努力地眯起眼睛,凑得更近,试图看清我指的地方。
“什……什么字?”他含混不清地问,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醉意,显然完全没看清,更不明白那是什么。
他看不见!
他喝得太醉了!他根本看不清那行细小的字迹!他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照片背面还有这样一行字!
这个认知,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我!巨大的悲伤和一种无法言说的冲动,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
“除非你跑着来抱住我!!!”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带着泣血的哭腔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嘶吼着喊出了那句尘封了十数年的、迟来的要求!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炸开,盖过了窗外的雨声!
高筱贝被我突如其来的嘶吼彻底震懵了!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茫然的眼睛瞬间睁大!里面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像是听到了一个完全无法理解的天外来音!
“什……什么?”他下意识地喃喃,身体因为震惊而微微后仰,酒精似乎都被这声嘶吼震散了一些。
看着他眼中那纯粹的、巨大的茫然和震惊,看着他依旧沉浸在痛苦深渊却对我的嘶吼完全不解的样子,那股灭顶的悔恨和心痛彻底吞噬了我!我再也没有任何犹豫!也再也无法忍受这巨大的、足以将人逼疯的痛苦和误会!
跑着来抱住他?
不!太迟了!是我该跑着去!
身体像是被注入了最后一股力量!我猛地从冰冷的地板上挣扎着爬起来!不顾身体的僵硬和麻木,不顾脸上肆意横流的泪水,甚至顾不上那张还捏在手里的、承载着一切源头的照片!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像一只扑火的飞蛾,朝着门口的方向,跌跌撞撞地、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你干什么?!”高筱贝在我身后发出惊愕的嘶吼,带着酒醒三分的震惊和不解。
我充耳不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逃离这巨大的、迟来的、足以将我凌迟的真相!我需要空气!冰冷的空气!我需要清醒!
“砰!”
我猛地撞开了那扇半掩着的、还留着被他砸开痕迹的门!冰冷的、带着雨水湿气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我一个激灵!
门外,是漆黑湿滑的楼道。
我像疯了一样,赤着脚,踩着冰冷的水泥台阶,跌跌撞撞地向下跑去!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发出凌乱而巨大的回响!
“站住!!”高筱贝的嘶吼声从我身后的门口传来,带着一种被抛弃的恐慌和巨大的痛苦,“你给我回来!!!”
他的声音追着我,像索命的咒语。
我不能停!我不敢停!
冲下一层又一层冰冷的楼梯,推开沉重的单元门,冰冷的雨水夹杂着寒风瞬间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我冲进了漆黑的、雨幕笼罩的街道!
雨水冰冷刺骨,瞬间打湿了单薄的睡衣,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赤脚踩在湿滑冰冷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硌得生疼。但我感觉不到,巨大的心痛和悔恨已经麻痹了所有的感官。
我漫无目的地向前跑着,像一只迷失在暴风雨中的孤鸟。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视线。身后,似乎传来了更加沉重、更加踉跄的脚步声和嘶哑的呼唤:
“等等……你等等……别跑……”
是他!他追出来了!
这个认知让我跑得更快!恐惧和一种更深的、无法面对的痛苦驱使着我!冷风灌进喉咙,带来一阵阵灼痛和窒息感。
“噗通!”
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地面的巨响!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
我的脚步猛地一顿!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不由自主地,我颤抖着,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冰冷的雨幕中,昏黄的路灯光线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几米开外,那个高大的身影,狼狈地扑倒在湿漉漉的、积着雨水的水泥地上。卡其色的风衣沾满了泥泞,湿透的黑色毛衣紧贴着清瘦的脊背。他的一条腿似乎扭到了,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蜷曲着。他就那样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只被雨水打落尘埃的、折翼的鸟。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洗刷着他脸上的泥泞,露出底下更加惨白的底色。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头发、惨白的脸颊不断流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穿过冰冷的雨幕,死死地、死死地钉在我的身上。
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了疯狂,没有了恨意,没有了绝望的祈求。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抽空的、无边无际的茫然和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心碎的脆弱。像一只被主人遗弃在雨夜里、遍体鳞伤、再也无法站起来的狗。
他就那样看着我,嘴唇剧烈地哆嗦着,雨水和泪水在他脸上肆意横流。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抬起一只沾满泥水的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朝着我的方向,伸了过来。
那只手,在冰冷的雨水中,苍白,无力,颤抖得不成样子。
然后,一个破碎的、嘶哑的、带着浓重血腥味和巨大痛苦的声音,穿透哗哗的雨声,清晰地、绝望地传了过来:
“我……跑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