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调·角落”的玻璃门,像一道脆弱却固执的结界,将两个世界隔开。
自那天栾云平、烧饼带着那个失魂落魄的高筱贝闯入又离开后,我像是惊弓之鸟,每一次风铃响起,都如同惊雷炸在耳边。端着托盘的手会不受控制地颤抖,目光会下意识地、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慌扫向门口。每一次确认进来的不是他,才敢悄悄吐出一口憋在胸腔里的浊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一片。
我把自己藏得更深。深棕色的围裙系得更紧,几乎成了我的盔甲。除了必要的询问和“谢谢”、“稍等”,我几乎不再开口。更多的时候,我埋头在操作台后,让研磨咖啡豆的嗡鸣和蒸汽棒“滋滋”的噪音填满耳朵,隔绝掉外面所有的声响和可能的目光。陈姐和小刘都察觉到了我的异常,但她们只是投来关切的目光,并未多问。这份沉默的包容,让我在窒息般的压抑中,获得一丝喘息。
然而,平静只是表象。高筱贝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他离去时那虚浮飘忽的背影,还有烧饼那句“跟个活死人似的”评价,像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我。夜深人静,出租屋冰冷的墙壁包围着我,那些刻意压制的画面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后台他砸向柜子的拳头,风雪夜他绝望的嘶吼,咖啡厅他苍白如纸的侧脸……每一次回想,都伴随着心脏被撕裂般的剧痛和灭顶的自我厌弃。
是我吗?
那个舞台上光芒万丈的高筱贝,那个胡同口缺牙傻笑的少年,真的……是被我亲手推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的吗?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巨大的负罪感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几乎要将我逼疯。我甚至开始害怕睡觉,因为黑暗会放大那些清晰的、令人窒息的画面。只能睁着眼睛,在冰冷的夜色里,听着老旧挂钟单调的“滴答”声,等待天光一点点驱散黑暗。
又是一个沉闷的夜晚。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而单调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初春夜晚特有的微寒。出租屋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光线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我蜷缩在冰冷的单人床上,裹紧了薄薄的被子,却依旧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白水。精神因为连续的失眠和巨大的心理压力而极度疲惫,意识像漂浮在冰冷的海面上,沉沉浮浮,却始终无法真正坠入黑暗。
就在这种半梦半醒、意识模糊的临界点上——
“砰!!!”
一声沉闷、粗暴、带着巨大力量撞击金属的巨响,毫无预兆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死寂的楼道里!
紧接着,是更加疯狂、更加密集的砸门声!
“砰砰砰!砰砰砰!!!”
那声音粗暴、狂乱、毫无章法,像是一只失去理智的野兽在用身体猛烈撞击着牢笼!老旧的门板和门框连接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门都在剧烈地震颤!灰尘簌簌地从门框上方落下。
“开门!!!”一个嘶哑、破碎、带着浓重酒气和巨大痛苦的咆哮声穿透薄薄的门板,狠狠砸进我的耳朵里!“开门啊!!你他妈给我开门!!!”
是高筱贝!
心脏在那一瞬间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近乎疯狂的速度猛烈地撞击着胸腔!咚!咚!咚!像要破膛而出!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四肢百骸一片冰凉!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瞳孔因为震惊而骤然放大!
他来了!
他找到这里了!
像那天风雪夜一样!
砸门声还在继续,一声比一声更重,一声比一声更疯狂!伴随着他嘶哑绝望的咆哮:
“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出来!你出来见我!!!”
“你他妈躲什么?!你撕照片的时候不是挺能耐的吗?!你砸我台的时候不是挺狠的吗?!现在躲起来当缩头乌龟了?!啊?!”
“开门!!!”
那声音里充满了酒精的麻痹、被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每一句嘶吼都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门板在他的撞击下剧烈地晃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彻底砸开!
巨大的恐慌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咯咯”的轻响,才勉强压抑住即将脱口而出的尖叫。身体蜷缩成一团,拼命地向床铺最里面的角落缩去,恨不得自己能缩进墙壁里消失不见!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砰砰砰——!!!”
又是一阵更加猛烈的撞击!门锁发出金属扭曲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声!外面的咆哮变成了绝望的呜咽:
“你出来……求你了……你出来……让我看看你……就看一眼……我求你……”
那声音里的痛苦和卑微,像一把钝刀,狠狠捅进我的心窝!比刚才的咆哮更加令人窒息!我再也忍不住,喉咙里溢出压抑不住的、细碎的呜咽。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砸门声突然停了。
死寂。
楼道里只剩下他粗重、急促、如同破风箱般剧烈喘息的声音,还有……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绝望的呜咽。
这短暂的死寂,比刚才狂暴的砸门更让人心慌。仿佛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我蜷缩在角落,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恐惧地等待着下一轮更可怕的爆发。
几秒钟后。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的细响。
紧接着,是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缓慢,生涩,带着一种固执的、不顾一切的尝试!
“咔…咔咔……”
他……他有钥匙?!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我的恐惧!是了!他曾经有这里的钥匙!很久以前,为了方便我生病或者有事时他能过来照应,我给了他一把备用的!后来……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我竟然忘了要回来!他竟然……竟然还留着?!在这个时刻,用它来砸开我的门?!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躲不掉了!真的躲不掉了!
“咔哒!”
终于,伴随着一声清晰的、锁舌弹开的脆响,门锁被打开了!
“吱呀——”
老旧的门轴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外面推开,重重地撞在后面的墙壁上!
浓烈到刺鼻的酒气,混合着雨水的潮湿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气息,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灌满了狭小的房间!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完全挡住。逆着楼道里昏黄的声控灯光,只能看到一个摇摇晃晃、轮廓模糊的剪影。
是高筱贝。
他一只手还死死地攥着那把刚刚打开门锁的钥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骇人的青白色,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捏碎。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他整个身体的重心都倚靠在门框上,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头发被雨水打湿,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苍白的脸颊上,水珠顺着发梢和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门口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那件单薄的卡其色风衣敞开着,里面的黑色毛衣也湿了大半,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清瘦、甚至有些嶙峋的轮廓。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晕目眩。
他低着头,湿漉漉的刘海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紧抿成一条直线、毫无血色的嘴唇,还有因为剧烈喘息而不断起伏的胸膛。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雨水浸泡透了的、摇摇欲坠的石像。只有那粗重得吓人的喘息声,证明他还活着。
巨大的恐惧让我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我蜷缩在床角,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惊恐万分地盯着门口那个散发着浓重危险气息的身影。时间仿佛凝固了。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高筱贝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他像是耗尽了最后支撑的力气,极其缓慢地、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那一步踏得很重,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却又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他松开了攥着钥匙的手,任由那冰冷的金属“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钥匙落地的脆响,像是一个信号。
他猛地抬起头!
湿漉漉的刘海被甩开,露出了那双眼睛。
我的呼吸瞬间被扼住!
那双曾经明亮如星辰、后来燃烧着恨意、再后来死寂如灰烬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被彻底打碎的琉璃!里面布满了骇人的、蛛网般密布的红血丝,眼白浑浊不堪。眼底深处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痛苦、绝望、被酒精麻痹的混沌,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执着!泪水混合着雨水,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肆意横流,冲刷出一道道狼狈不堪的痕迹。他死死地盯着蜷缩在床角的我,眼神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又像是濒死的野兽看着唯一的猎物,充满了令人心颤的脆弱和毁灭欲!
“你……”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破碎的音节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被撕裂般的哽咽,“你……躲我……你……一直……躲我……”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满是砂砾的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令人窒息的痛苦。
我被他这副模样吓坏了,身体抖得更厉害,下意识地又往后缩了缩,后背紧紧抵住冰冷的墙壁,寻求着一点可怜的支撑。
这个细微的退缩动作,却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高筱贝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底那点微弱的、祈求般的光芒瞬间被疯狂和绝望的怒火吞噬!他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哑的咆哮,身体猛地向前一扑!
“你怕我?!你也知道怕了?!!”他踉跄着冲过来,高大的身影带着浓烈的酒气和巨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我!他像一头失控的困兽,双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肩膀!力道大得惊人,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滚烫的、带着酒气和雨水湿气的身体将我死死地禁锢在冰冷的墙壁和他滚烫的胸膛之间!浓烈的气息将我彻底包围!
“看着我!!”他嘶吼着,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绝望,强迫我抬起头,对上他那双破碎的、燃烧着痛苦火焰的眼睛!他的脸离我极近,滚烫的呼吸混合着浓重的酒气喷在我的脸上,泪水混合着雨水不断滴落,砸在我的额头、脸颊,冰冷刺骨。
“你撕照片的时候怕不怕?!你砸我台的时候怕不怕?!你他妈说‘我们完了’的时候怕不怕?!!”他疯狂地摇晃着我的肩膀,巨大的力量让我头晕目眩,身体像破布娃娃一样无助地晃动,“你把我变成这样!你把我彻底毁了!现在你躲起来?!你凭什么躲?!凭什么?!!”
他的质问,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滔天的恨意和无尽的痛苦,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肩膀被他捏得剧痛无比,骨头仿佛要碎裂。巨大的恐惧和被他身上浓重绝望气息的压迫,让我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他滴落的冰冷液体。
“放开我……高筱贝……你放开……”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挣扎着,声音带着哭腔,破碎不堪。
“放开?”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凄厉的冷笑,眼底的疯狂更盛!抓着我的肩膀的手猛地一推,将我狠狠按在冰冷的墙壁上!后背撞上坚硬的水泥墙,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你撕照片的时候怎么不放开?!你他妈撕碎的是我的心!!”他嘶吼着,那双破碎的眼睛里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却又在泪水的冲刷下显露出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和茫然。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抵在我的肩膀上,滚烫的皮肤隔着薄薄的睡衣灼烧着我。整个身体的重量几乎都压了过来,滚烫,沉重,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
“为什么……”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从刚才的咆哮变成了近乎绝望的呜咽,破碎的音节从紧贴着我肩膀的唇齿间溢出,带着滚烫的湿意,“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小尾巴……我们……我们不是……最好的吗……”
那声久违的、带着无尽哀求和痛苦的“小尾巴”,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我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怨恨,在这一声带着血泪的呼唤面前,瞬间土崩瓦解!巨大的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彻底淹没!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跌坐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团,失声痛哭起来!
高筱贝失去了支撑,也跟着踉跄了一下,但他没有倒下。他就那样僵硬地站在原地,低着头,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脸。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房间里只剩下我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和他沉重压抑的喘息声,还有窗外淅淅沥沥、永不停歇的雨声。
时间在巨大的悲伤和绝望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哭泣和寒冷而微微发抖。高筱贝依旧僵立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浓重的酒气似乎消散了一些,但那份沉沉的死寂和痛苦,依旧浓得化不开。
就在我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的时候,他终于有了动作。
极其缓慢地,他弯下了腰。
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艰难和沉重,仿佛每动一下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他单膝跪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就在我蜷缩的面前。这个姿势让他高大的身影矮了下来,不再具有压迫感,反而透出一种卑微和脆弱。
他没有看我,依旧低垂着头。湿漉漉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表情。一只颤抖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伸进了他那件湿透了的卡其色风衣的内袋里。
摸索着,掏出了什么东西。
然后,那只颤抖的手,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伸到了我的面前,摊开了掌心。
昏暗的光线下,我泪眼朦胧地看过去。
他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张……照片。
不,不能算是一张完整的照片。
那是一张被小心翼翼、却又无比笨拙地重新拼合起来的照片。正是那张被我亲手撕碎、又被我亲手摔在地上、被玻璃碎片覆盖的合影——九岁的高筱贝和七岁的我,在胡同口的老槐树下。
只是此刻,照片的中央,那道狰狞的、将画面一分为二的撕裂痕迹,被无数条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层层叠叠地覆盖着、粘连着。胶带贴得极其不规整,有些地方甚至重叠了好几层,显得有些脏污。透过那些透明的胶带,能清晰地看到照片上那道丑陋的裂痕,以及裂痕两边被强行粘合在一起的两个小小的人影。九岁的他缺牙的笑容被胶带粘得有些变形,七岁的我挤变形的脸也显得更加模糊。右下角那行“永远在一起!——筱贝,200x年夏”的铅笔字,被胶带覆盖了大半,字迹模糊不清。
这张被胶带强行拼凑起来的照片,皱巴巴的,带着他掌心的湿气和汗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脆弱,如此狼狈,却又……如此触目惊心!
它像一个无声的控诉,一个绝望的证明,一个被强行粘合却永远无法复原的伤疤。
高筱贝的头垂得更低了,湿漉漉的发梢几乎要触到冰冷的地面。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声,终于再也无法控制,断断续续地从他紧咬的唇齿间溢出,混合着浓重的酒气和绝望,在死寂的房间里弥漫开来。
“……你撕一次……”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在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巨大的痛苦和令人心碎的哽咽,破碎不堪,“……我……我就拼一次……”
他猛地抬起头!
那张被泪水和雨水彻底浸透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惨白和脆弱。那双破碎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刚才的疯狂和恨意,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刷着他脸上的狼狈。他看着蜷缩在地上、同样满脸泪痕的我,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那句带着血泪的、如同誓言又如同诅咒般的话:
“……这辈子……我耗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