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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膀上的伤口被护士处理过了,清洗、消毒、上药、包扎。白色的纱布在颈侧缠绕,掩盖了那两排清晰的、带着血瘀的齿痕。每一次转动脖子,都会牵扯到那处新鲜的伤痛,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痛,像一枚耻辱的烙印,时刻提醒着病房里那场失控的、带着血腥和泪水的风暴。

王九龙自那之后,彻底沉默了。

他不再对我咆哮,不再刻薄地挑剔,甚至连命令都吝于发出。他像一个彻底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困兽,蜷缩在他石膏铸就的堡垒里,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大部分时间,他都闭着眼睛,仿佛在沉睡,但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紧抿的唇线,暴露了他清醒的痛苦和对现实的抗拒。偶尔睁眼,那眼神也是空洞的,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他拒绝交流,对张九龄的嘘寒问暖也只是用极其微弱的鼻音回应,甚至懒得摇头。对秦霄贤偷偷塞给我的药片,他也只是机械地张嘴,吞咽,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病房里的空气凝滞得如同陈年的胶水,沉重得让人每一次呼吸都感到费力。我的存在,仿佛成了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我依旧做着护工该做的一切:按时喂药、喂饭(他吃得很少)、擦拭身体、处理排泄、整理床铺…动作机械而麻木。沉默像一层厚厚的冰壳,包裹着我们两个人。肩上的伤口在疼,心里那个更大的空洞,也在无声地渗着血。

张九龄来得更勤了。他看着王九龙这副活死人般的样子,忧心如焚,却束手无策。他把更多的焦虑和怒火发泄在我身上。

“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一次,张九龄趁王九龙似乎睡着,一把将我拽到病房外的小会客厅,压低声音,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他前几天还能骂人!还能发脾气!虽然…虽然那样也让人揪心,但至少像个活人!你看看他现在!啊?!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又惹他了?!还是你给他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包扎着纱布的肩膀上。

我低着头,看着脚下厚厚的地毯花纹,沉默以对。我能说什么?说他像个野兽一样咬了我?说他崩溃地哭了?这些,是只属于那个黑暗时刻的秘密,是王九龙用沉默划下的禁区。说出来,只会让张九龄更加疯狂,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说话啊!哑巴了?!我就知道!你这个扫把星!你…” 张九龄见我沉默,怒火更炽。

“九龄哥…” 秦霄贤的声音及时插了进来,他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脸上带着疲惫和无奈,轻轻拉开张九龄指着我的手,“你冷静点…这里是医院…吵到九龙休息不好…”

他转向我,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林晚…你也…多担待点…九龙他…心里苦…”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药…还够吗?”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张九龄被秦霄贤拦着,又顾忌病房里“睡着”的王九龙,只能狠狠瞪了我一眼,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烦躁地转身进了病房。

秦霄贤看着我肩膀上刺眼的纱布,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拍了拍我的手臂,低声道:“…保重自己。” 然后也跟了进去。

我看着他们消失在病房门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毯上。肩膀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心口的窒息感更重了。保重自己?在这座沉默的孤岛上,在这片名为“赎罪”的苦海里,我连呼吸都觉得是种奢侈。

打破这令人绝望的沉默的,是一位姓沈的复健师。

沈医生约莫四十多岁,身材不高,但很敦实,动作带着一种沉稳有力的节奏感。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却异常坚定,仿佛能穿透病人颓丧的表象,看到深处蛰伏的生命力。他第一次走进这间被阴霾笼罩的VIp病房时,像是带来了一缕来自外面世界的、带着青草味道的风。

“王先生,我是您的复健师,沈毅。”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从今天开始,由我来负责帮您找回身体的功能。”

病床上,王九龙的眼皮都没动一下,仿佛没听见。

沈医生仿佛没看见他的抗拒,径自走到床边,动作专业而轻柔地检查了他左臂石膏固定的情况,又轻轻活动了一下他露在外面的手指,观察反应。

“骨骼愈合的情况比预期要好。” 沈医生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肌肉已经开始出现一定程度的萎缩和粘连,关节僵硬得厉害。越早开始介入,恢复的希望就越大。拖得越久,难度会成倍增加,最终能恢复的程度也会大打折扣。”

王九龙的睫毛似乎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但依旧沉默。

“我知道这很难,非常难。” 沈医生的声音放得更缓,却更有力量,像在敲打一块坚冰,“疼痛、无力、挫败感…这些都是复健路上必然要经历的魔鬼。但王先生,您是个战士。您在舞台上的光芒,不是凭空得来的。那背后同样是日复一日的汗水、疼痛和坚持。现在,不过是换了一个战场。”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王九龙紧闭的双眼,直视着他内心的深渊:“逃避没有用。沉默也改变不了事实。您只有两条路:要么,彻底躺平,让这条胳膊、这半边身体,慢慢变成一块无用的累赘,永远告别舞台,甚至告别正常的生活。要么,现在就站起来,握紧拳头,哪怕疼得浑身发抖,也要一拳一拳,把那些魔鬼打回去!把属于您的身体,一点一点,夺回来!”

“夺回来”三个字,像带着火星的锤子,重重敲在凝固的冰面上。

王九龙的眼皮,终于缓缓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那双空洞的眸子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点,挣扎着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绝望淹没。但那一瞬间的闪烁,没有逃过沈医生的眼睛。

“第一次复健,不需要太久,强度也很低。” 沈医生的语气恢复了专业的平静,“主要是帮您活动一下未固定的关节,防止进一步僵硬。另外,需要您尝试坐起来,适应一下体位变化,为以后站立和行走打基础。林小姐,” 他转向一直沉默站在角落的我,“请协助我。”

我猛地回过神,连忙上前。心,却因为沈医生刚才那番话和王九龙那一瞬间的反应,而剧烈地跳动起来。

复健的过程,无异于一场酷刑。

仅仅是帮助王九龙从平躺变为坐起这个最简单的动作,就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也牵动了全身的伤痛。沈医生和我一左一右架着他完好的右臂和后背,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将他往上托。他沉重的石膏左臂像一个巨大的累赘,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牵扯着深埋在骨肉里的钢钉钢板,带来钻心刺骨的剧痛。

“呃…啊…” 痛苦的呻吟无法抑制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他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又因为剧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脸色由灰白转向死灰。仅仅是坐起到一半,他就已经气喘如牛,眼神涣散,几乎要昏厥过去。

“深呼吸,王先生!保持住!很好!再坚持一下!” 沈医生沉稳的声音像锚,试图定住他摇摇欲坠的意识,“对,就这样,再向上一点点…”

我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他沉重的身体,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肌肉因剧痛而产生的痉挛。看着他痛苦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好不容易挣扎出一点又被剧痛彻底击碎的光,我的心也跟着揪紧。

终于,他坐直了。仅仅维持这个姿势不到十秒钟,沈医生就示意我慢慢将他放下。

重新躺回枕头的瞬间,王九龙像一条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眼神彻底失去了焦距,只剩下生理性的泪水无声滑落。那短短几十秒的坐起,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生命力。

沈医生面色凝重,却没有丝毫气馁。他拿出一个小巧的橡胶握力球,塞进王九龙完好的右手。

“试着握紧它,王先生。用您最大的力气。”

王九龙的右手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却软绵绵的,连那个小小的橡胶球都捏不住,球从他掌心滑落,掉在被子上。

他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剩下沉重的喘息。那是一种被彻底击垮的、万念俱灰的疲惫。

第一次复健,在沉重的失败和无声的痛苦中结束。沈医生离开前,只留下了一句:“明天继续。”

病房再次陷入死寂。王九龙闭着眼,像一尊了无生气的石雕,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我默默地收拾着东西,打来温水,拧干毛巾。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灰败颓唐的侧脸,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沉重感压得我喘不过气。复健,这条路比他想象的,比我想象的,都要艰难残酷千百倍。他刚刚鼓起的那一点点微弱的火星,似乎已经被第一天的现实彻底扑灭了。

我端着水盆,准备去洗手间换水。刚走到门口,身后却传来一个极其沙哑、微弱,几乎被喘息淹没的声音。

“…别走…”

声音太轻了,轻得像幻觉。我脚步一顿,僵在原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林晚…别走…”

这一次,清晰了一点。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脆弱的祈求,像即将熄灭的火星最后的挣扎。

我猛地转过身。

病床上,王九龙依旧闭着眼睛,仿佛刚才那两声呼唤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但一滴晶莹的泪水,正顺着他紧闭的眼角,无声地滑落,没入鬓角湿透的发丝里。

那一瞬间,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疼痛,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他不再是那个暴戾的君王,也不再是沉默的石雕。他只是一个被痛苦折磨得筋疲力尽、在绝望的深渊里本能地抓住身边唯一稻草的…可怜人。

我端着水盆,默默地走了回去。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坐在了离病床稍远的椅子上。病房里很静,只有他粗重而破碎的喘息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市华灯初上,病房里没有开灯,被一片昏沉的暮色笼罩。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以为他又陷入昏睡时,那个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轻得像叹息:

“…疼…”

“…骨头里…像有刀在搅…”

“…动不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诉说。每一个字都浸满了痛苦和无助。

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听着。肩膀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此刻,心口那处更大的空洞,似乎被一种更沉重的、名为责任和怜悯的东西填满了。

他断断续续地低语着,声音破碎而迷茫:

“…沈医生…他说…要夺回来…”

“…怎么夺?…”

“…废了…全废了…”

“…像个笑话…”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被沉重的呼吸取代。他似乎又睡着了,或者只是累得说不出话了。

昏暗中,我看着他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看着他被石膏禁锢的身体,看着他眼角未干的泪痕。沈医生的话和王九龙那微弱的、带着血泪的挣扎,在我脑海中反复回响。

这条路,注定是炼狱。他需要有人陪着走下去,哪怕只是在他痛到崩溃时,递上一杯水,在他绝望得想要放弃时,告诉他“别走”。

哪怕这个人,是他最恨的“罪魁祸首”。

我轻轻起身,走到床边。拿起温热的毛巾,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受伤的左肩,擦拭着他额头和颈间冰冷的汗水。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毛巾拂过他眼角的泪痕时,他的睫毛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昏暗中,一个极其微弱、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溢出,轻得如同叹息,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

“…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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