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邯郸,使节馆舍。
初冬的寒风卷着枯叶,甘罗正坐于案前,双目微阖,仿佛在假寐。
这一个多月里,甘罗并未如众人想象那般,焦急地等待消息。他以一种不引人注目的方式,游走于邯郸的权贵之间。
今日,他以求教学问为名,拜访某位博学的老臣,明日,他又现身西市最热闹的酒肆,与几位家道中落的赵国公族子弟投壶嬉戏。
他在上蔡布下的暗棋早已悄然启动,一张无形的情报网络,以邯郸为中心,细密的触角延伸至赵国朝堂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位大臣的性格、喜好、政敌、私产,乃至其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网,都被甘罗一一梳理,绘制成一幅详尽的“邯郸权力堪舆图”,藏于心中。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布在邯郸的暗线头目匆匆入内,脸色凝重中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先生!”来人声音压得极低,
甘罗眼皮都未抬,淡淡问道:“前线如何了?”
暗线头目压低声音,语气中难掩激动与敬畏:“李牧……败了!已全军撤回赵境!”
甘罗的手指微微一顿。
“说详实些。”
“是!”暗线头目语速极快地汇报,“蒙骜将军与李牧决战于济水北岸,不分胜负,但李斯军正从后突袭济阳,大破之,已夺下城池。同时,数日前李军正遣‘非攻’锐士伪作赵军在魏国陶丘、定陶一带劫掠的消息,传到了魏王耳中。”
“魏王本就因济阳之败而惊怒,闻此讯,更是暴跳如雷,认定李牧名为援救,实为劫掠。当即下令,断绝了济水东岸所有对赵军的粮草接济,并陈兵边境,与赵军彻底反目。”
“李牧……腹背受敌,粮道被断,军心大乱,已无力再战,只能率残部狼狈退兵。”
甘罗缓缓睁开双眼,那双不似孩童的眸子里,闪烁着惊人的光彩。他没有说话,但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在这里,于朝堂之上,用言语和利益为刀,试图撬开合纵的裂缝。而那个远在魏地的李斯,却已经用一场狠辣至极的“伐谋”,直接将赵魏联盟的根基连根拔起!
“好一个李斯……”甘罗低声自语,嘴角竟勾起一抹既是赞叹又是好胜的笑意,“此计一出,我这趟差事,倒是好办多了。”
消息如插翅一般,在半日之内传遍了整个邯郸。
赵王宫议政大殿,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赵王偃面色铁青地坐在王座上,将手中的战报竹简狠狠摔在地上。
“废物!十万大军,非但寸功未立,反失了济阳!李牧何在?”
郭开立刻出列,故作悲痛地说道:“王上息怒!上将军已率残部退守邯郸以南百里,不日即将还朝。只是……此番损兵折将,更失了魏国之信,合纵之盟,已是名存实亡啊!”
殿下众臣噤若寒蝉,部分等武将想要为李牧辩解,却被郭开阴冷的眼神扫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赵王偃胸膛剧烈起伏,他不在乎李牧是怎么败的,他只知道,他寄予厚望的“王牌”输了,他企图待价而沽的“筹码”没了。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毫发无损,甚至声威更盛的强秦。
恐惧,如潮水般淹没了他。
就在此时,内侍通报:“秦国使臣甘罗,求见王上。”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一处。那个十二岁的少年,又来了。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巧舌如簧、说服众人的说客,而是手握胜券、前来收取战果的赢家。
“宣。”赵王偃的声音沙哑而无力。
甘罗步入大殿,依旧是那副恭谨谦和的模样,仿佛一个多月前的场景重现。但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从容不迫的气度,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外臣甘罗,拜见大王。”
“……免礼。”赵王偃挥了挥手,“秦使此来,又有何见教?”
甘罗微微一笑,笑容纯净,言语却直指核心:“外臣不敢有何见教。只是前日与王上所论‘玉爵’与‘浊水’之事,不知王上可有决断?济阳之水已覆,若再不取玉爵,恐怕连爵中佳酿,也要被他人分饮了。”
一句话,戳破了赵王偃最后的幻想。
赵王偃颓然靠在王座上,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郭开的“万全之策”成了一个笑话,风险没有转嫁给李牧,而是尽数压在了他自己身上。
许久,他才睁开眼,眼中已满是血丝,声音仿佛苍老了十岁:
寡人……应了。河间五城,寡人愿割与大秦,以示修好之诚。只望大秦信守承诺,待我赵国伐燕之时,能……坐观其成。”
“王上圣明!以区区五城,化解秦赵刀兵,更得伐燕拓土之机,此乃转危为安之上策啊!”郭开立刻拜伏于地,声音中充满了激动,仿佛这个妙计是他想出来的一般。
甘罗深深一揖,神情比之前更添了几分敬意:“王上有如此魄力与远见,实乃赵国之福。割五城以安邻,挥师北伐以拓疆,此乃真正的霸主之举。待外臣返回咸阳,必将王上之雄才大略,上报我主秦王与相邦。秦赵之好,必将万世永固。”
甘罗没有再多言,目的已经达到。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所谓的“六国合纵”,已然土崩瓦解。
数日后,当上将军李牧一身征尘,面容憔悴地返回邯郸时,迎接他的,不是君王的慰问与嘉奖,而是冰冷的斥责与猜忌。他被剥夺了兵权,勒令闭门思过。这位为赵国镇守北疆十数年、令匈奴闻风丧胆的一代名将,第一次感到了英雄末路的悲凉。
他站在府邸门前,望着邯郸城灰蒙蒙的天空,耳边似乎还能听到济阳城头将士们的呼喊,只是那声音,已然遥远。
与此同时,一队轻车简从的使节车队,正缓缓驶出邯郸北门。
车厢内,甘罗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掀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那座雄伟而压抑的城池。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破赵,只是第一步。
“下一站,燕都,蓟城。”他淡淡地对车夫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