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蒙骜中军帐内战意沸腾的同一时刻,数十里外的魏国济阳城,赵军帅帐之中的气氛却截然相反。
“上将军!”副将司马尚紧锁眉头,指着舆图上秦军大营的位置,忧心忡忡地说道,
“我军虽设下伏兵,可蒙骜亦是沙场宿将,若他稳扎稳打,不为所动,我军倾巢而出,岂不是将大营与侧翼暴露于敌前?此计,风险太大了!”
主位之上,身披玄甲,面容冷峻的李牧闻言,却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洞悉棋局的绝对自信。
“司马尚,你之虑,乃为将者之常情,却非帅者之远谋。”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拿起一根赤色木杆,并未指向秦军大营,反而点在了蒙武所部的旗帜上。
“你可知何为‘田忌赛马’之术?”
司马尚一怔,随即若有所思。
李牧的木杆重重点下,语气斩钉截铁:“此战,便是田忌赛马!蒙骜欲与我决战,我便如他所愿,但如何战,却由我李牧说了算!”
“吾,为赵之上马!”他的木杆指向自己,
“而蒙武,不过是秦军之中马!我以雷霆万钧之势,亲率主力,先破蒙武!此战求速,三五个时辰之内,必叫他全军溃散!”
接着,他的木杆移向秦军中军大营,指向蒙骜的帅旗。“而你,司马尚,则是我赵军之中马。你只需率一部精锐,固守营寨,与蒙骜那匹‘上马’对峙即可。不必求胜,只需拖延!待我回师,便可与你合兵一处,将蒙骜这五万主力,彻底围杀于此!”
“以我上马,击彼中马,稳操胜券!再以我中马,拖彼上马,立于不败!此消彼长,胜负早已注定!”
一番话说得司马尚热血沸腾,原先的担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对上将军妙计的无限钦佩。此计,简直是将兵法化为了艺术!
然而,他终究是心思缜密之人,目光扫过舆图最南端的济水,一个新的疑虑浮上心头。
“上将军,此计天衣无缝。然……济水南岸,尚有秦吏李斯与其麾下三千‘非攻’锐士。此人诡计多端,若趁我军主力尽出,渡河袭我后方,该当如何?”
提及李斯,帐内其余将校也纷纷变色。那三千神出鬼没的秦军,以及那个以“义”为名行酷烈之事的李斯,早已成了赵军将士心中一根拔不掉的刺。
谁知,李牧听到“李斯”二字,竟发出一阵洪亮的笑声,笑声中充满了不屑与轻蔑。
“哈哈哈!李斯?一个只会弄险的竖子罢了!”
他走到帐口,遥望南方,仿佛能穿透夜幕,看到那个令人生厌的身影。
“你等以为,他那三千人是天兵天将吗?”李牧转身,眼神锐利如鹰,开始为众人剖析:
“其一,兵贵神速!他那三千锐士,为行骚扰之策,早已散布于南岸各处。如今要收拢集结,没有大半日的功夫,绝无可能!而那时,我早已击溃蒙武!”
“其二,济水天隔!三千人渡河,船筏何来?即便人人备有皮囊浮具,渡河之时,阵型散乱,军不成军。我若在北岸预留一支偏师,待其半渡之时击之,彼辈皆为水中鱼鳖,死无葬身之地!”
“其三,坚城难下!”李牧的木杆重重点在济阳城的模型上,“退一万步讲,即便他李斯走了天大的运道,安然渡河,兵临城下,又能如何?济阳城内,吾尚留有一千守军,更兼有同仇敌忾、誓死保卫家园的魏国军民数千!他区区三千疲敝之师,也想攻下我坚守之城?简直是痴人说梦!”
李牧的分析有理有据,每一条都切中要害,将李斯那看似致命的威胁,瞬间化解为一个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帐内诸将闻言,顿时恍然大悟,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是啊!打仗,靠的是实打实的兵力、后勤与战机!那李斯不过是耍了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在真正的沙场决战面前,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李牧收起木杆,脸上恢复了那份宗师般的自信与冷傲,一字一句地断言道:
“故而,此战便是三局两胜之赛!我之上马对彼之中马,胜!我之中马对彼之上马,平!而我之下马,这济阳城中千余军民,对上他秦军的下马,李斯那三千乌合之众,亦是必胜!此战,万无一失!”
“传我将令,全军按计行事!”
“此战之后,天下人将知,所谓‘义兵’,在真正的铁血雄师面前,不过是个笑话!”
“至于那李斯……”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尽轻蔑的弧度。
“跛足之马,何足道哉?”
然而,他们谁也没有看到,就在同一片深沉的夜幕之下,济水南岸,一片芦苇荡的深处,那个被他们视作“跳梁小丑”的秦国军正李斯,正用一块干净的麻布,仔细地擦拭着手里的青铜剑。
他身边,一名精悍的锐士低声问道:“处座,李牧号称‘赵国之柱’,我等仅三千人,真的能左右战局吗?”
李斯没有抬头,动作依旧不疾不徐。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能将人心都算计进去的冰冷。
“赵国之柱?”李斯轻哼一声,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哼,再坚固的柱子,也有内部被腐蚀倒塌的一天。何况,我从不打算去撞柱。”
“李牧算的是兵力强弱,是沙场冲杀,是为将之道。但他算漏了一样东西。”
“什么?”
李斯缓缓站起,目光穿透黑暗,望向北岸那座巍峨的济阳城,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算漏了人性,更算漏了……水的力量。”
“传令下去,”李斯的声音陡然变得凌厉,“所有‘非攻’锐士,准备执行‘渔火’之策!”
“诺!”
那名锐士领命,转身对着身后黑暗的旷野,从怀中取出一枚骨哨,吹出了三声短促而尖锐的鸟鸣。这,是最后的确认信号。
李斯遥望着北岸,仿佛能看到李牧那张自信满满的脸。
“李牧,你以为我集结兵马需要半日?你错了。”
他举起右手,猛然挥下!
“放灯!”
一声令下,早已散布在济水南岸数十里防线上的上百个战斗小组,同时从藏身处取出了早已备好的物事:“河灯”。
这并非什么高深的技术,而是乡野间祭祀常用的东西。一小块木板,上面用黏土固定一截浸透了油脂的麻绳。廉价,简单,随处可见。
随着李斯的命令,上百个光点在南岸各处被点燃,随后被士兵们轻轻放入济水之中。
刹那间,上百盏摇曳的河灯,承载着冰冷的杀机,顺着滔滔的济水向东流去。它们在漆黑的水面上拉出一条蜿蜒的光带,如同一条由星辰组成的鬼魅长龙,无声无息地向下游漂去。
这就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信号!
所有“非攻”锐士的集结点,不在原地,而在下游十里外的预定渡口!他们只需顺着河岸,跟着这片“渔火”急行军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