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颐和宫。
肃穆的钟声,为夏太后的时代画上了句点。
而长安君成蟜拜为国尉,位同上卿。此消息传出,咸阳震动。
相邦府中,吕不韦面沉如水,他终究是小觑了那个在深宫中枯萎了一生的女人,她竟用自己的死亡,完成了一次最凌厉的反击,硬生生从他权力的版图上,撕下了一块领地。
而这块领地名义上的新主人,长安君成蟜,此刻正茫然无措地坐在空旷而威严的国尉府中。
他知道,自己只是王祖母推到台前的一面用来与相邦吕不韦对峙的旗帜。可如何对峙,他毫无头绪。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躬身行礼。“伯拜见国尉大人。”
成蟜一怔,随即大喜过望,连忙起身相迎:“浮丘先生快快请起!您……您怎么来了?”在他心中,除了那位自己的师长李斯,最让他敬佩的便是这位学识渊博、洞察世事的浮丘伯。
浮丘伯直起身,神色平静无波:
“伯已辞去相邦府门客之职,蒙太后生前遗命,前来辅佐国尉。自今日起,伯便是国尉府门下之臣。”
一言既出,成蟜瞬间明白,这是王祖母为他留下的最宝贵的遗产。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连忙将浮丘伯请至上座,恭敬地行弟子礼:
“成蟜愚钝,今后万事,皆请先生教我!”
浮丘伯坦然受之,待成蟜坐定,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君上可知,您坐的不是一个官位,而是一座桥,一座维系嬴氏血脉与大秦军权之间的桥。此桥若固,则江山永固,此桥若断,则社稷危矣。”
他目光深远,缓缓道:
“昔日,田氏一族,数代为齐相,终窃齐国,姜姓之祀遂绝,此为‘田氏代齐’。
近者,韩、赵、魏三家,世为晋卿,权势日盛,终分晋土,姬姓之邦不存,此为‘三家分晋’。
此二事,皆是权柄旁落,公室倾颓之鉴!
君上今日为国尉,肩负的,便是先王与太后之重托,绝不容此类事,在我大秦重演!”
一番话,说得成蟜热血沸腾,又背脊发凉。他终于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肩头的分量,郑重点头:
“先生之言,成蟜刻骨铭心!可……相邦势大,门客三千,权倾朝野,我……我该如何做?”
浮丘伯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智珠在握的锐利光芒:
“君上不必焦虑。为今之计,欲最快聚拢人心,竖立国尉府之威,只需八字真言。”“哪八个字?”成蟜追问。“凡吕之策,皆当反之。”
成蟜愣住了,这个答案太过简单粗暴,甚至有些荒唐。他困惑地问道:
“先生,此话何意?难道相邦所做之事,无论对错,我都要反对吗?倘若其策于国有利,于民有益,亦要反之?这……岂不是成了为反而反的奸佞小人?”
这个问题,正中浮丘伯下怀。他知道,成蟜心性纯良,若不解其惑,便无法真正驾驭这柄国尉之剑。
他非但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悠悠地问道:“君上可曾读过《老子》?”
“读过一些。”
“《老子》有云:‘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浮丘伯的声音变得低沉,“君上,此话何解?”
成蟜思索片刻,答道:“天下人都知道什么是美,丑的概念就产生了,都知道什么是善,不善的概念也就随之出现了。”
“然也!”浮丘伯颔首赞许,
“但更深一层,当天下只有一种‘美’的标准,一种‘善’的定义时,那这种‘美’与‘善’本身,便已是一种偏颇,一种不善了。”
成蟜似懂非懂,眉宇间依然充满了困惑。
浮丘伯看在眼里,不再打机锋。
“君上,如今的朝堂,谁是那个唯一的‘善’?是相邦吕不韦!”
他的声音陡然一沉,
“他编撰《吕氏春秋》,欲为天下立法,他推行新政,便是于国有功,他举荐贤才,便是为国选士。
他的每一项正确,每一次成功,都在天下人心中,在他自己的心中,也在……王上的心中,不断加深一个印象,大秦,离不开吕不韦。这个‘善’,已经太满了!”
“相邦之善,非国之善,乃吕氏之善!”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成蟜的脑海中炸响。他瞬间通透了!
浮丘伯继续说道:
“所以,国尉府存在的意义,不是要提出一个比相邦更‘善’的策略,因为您现在还做不到。国尉府的意义,是成为那个‘不善’!是成为那个反对的声音,是打破相邦‘一言为善’的垄断!”
“当相邦提出一个策略,您站出来反对。朝堂之上,便不再是一个声音,而是两个声音。如此一来,谁来做最终的裁决?是王上!”
浮丘伯眼中精光闪烁,仿佛能看到麒麟殿上那无形的权力天平。
“有了您的‘不善’作为参照,相邦的‘善’才不再是唯一的标准。王上才能真正地去权衡、去选择、去驾驭!您每一次反对,无论成败,都是在将裁决权,从相邦府,重新交还到咸阳宫!您不是在为自己争权,而是在为王上……夺回君权!”
“这才是您身为嬴氏子孙,身为国尉,对大秦最大的‘忠’!”
成蟜彻底呆住了。他从未想过,朝堂之争,竟能如此解读。原来,反对只是为了平衡。原来,成为一个“恶人”,竟是为了成就君王的“圣明”。
他心中的道德枷锁,在这一刻被轰然击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清明。
“可……我该如何反对?”成蟜声音微颤,带着一丝兴奋与紧张,
“我于军政之事,所知甚少,若无的放矢,岂不贻笑大方?”
浮丘伯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
“君上,反对是一门艺术,而非蛮力。”他压低声音,
“您无需精通所有细节,只需抓住‘根本’。
譬如,相邦若要推行某项利商之策,您便可言:‘此策恐伤农本,国之基石不可动摇’。
他若要急切用兵,您便可言:‘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当慎之又慎’。
他若要提拔某位原籍是山东六国的官员,您便可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要职当由老秦人担之’。”
“您看,这些理由,都站在了道的制高点上,无人能轻易驳斥。您只需要成功地将‘疑问’的种子,种在朝堂之上,种进王上的心里。”
“如此,相邦每行一事,便多一重顾忌。那些心怀不满、却又不敢直面相邦的势力,无论是老秦功勋,还是六国旧贵,都会自然而然地向您靠拢。国尉府的‘势’,便在这不断的反对声中,聚沙成塔,日益壮大。”
浮丘伯站起身,走到成蟜面前,深深一揖。
“君上,您是赢氏王族插入相邦心脏一把利刃。您的任务,不是建设,而是制衡。
请记住,在权力的棋盘上,‘平衡’本身,就是最大的‘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