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林昭站在档案馆门口时，领口的纽扣系得格外整齐。
他摸了摸内袋里的工作证，指腹隔着布料蹭过父亲老笔记本的硬壳封面——那上面还压着昨晚写的便签。
风里有银杏叶的苦香，他深吸一口气，玻璃门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
档案馆三楼的木地板踩上去吱呀作响。
穿蓝布工装的小李抱着一摞档案从走廊尽头过来，见是林昭，眼睛亮了亮：“林科员，您可早啊。”他昨天就接到赵主任的电话，说区政府要调阅一批旧档案，“西墙未归档区在最里面，得挪开那个旧木柜。”
林昭跟着小李往走廊深处走。
阳光透过霉斑点点的窗户斜照进来，照见尘埃在光束里跳舞。
小李掏出钥匙开了最里间的门，扑面而来的旧纸味让林昭鼻尖发酸——和父亲书房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就这儿。”小李指着墙角半人高的木柜，柜门上的铜锁生了绿锈。
他用钥匙捅了捅，“当年系统升级，好多没录电子档的都塞这儿了。赵主任特意交代，说您要找和08年土地审批相关的……”
“咔嗒”一声，锁开了。
林昭的手指刚碰到柜顶的牛皮纸袋，系统提示音就在脑海里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清晰。
他心跳漏了一拍，指尖微颤着抽出最上面那份文件——封皮上“内部通报（密）”几个字已经褪成浅黄，左下角盖着青阳区政府的旧章。
“这是……”小李凑过来看，突然倒抽一口冷气，“08年8月的未归档通报？我来档案馆五年了，从来没见过这份。”
林昭快速翻页，瞳孔骤然收缩。
第三页末尾的“异常资金流动说明”里，经办人一栏赫然写着“林正平”三个钢笔字——是父亲的字迹，笔锋凌厉如刀。
他喉咙发紧，摸出手机拍照时，手背青筋凸起。
“需要我帮忙对笔迹吗？”小李压低声音，“我大学学过文书鉴定，当年老林主任来查档案，总给我带他老伴儿烤的桂花糕……”
林昭抬头，看见小李眼底的光。
他点点头，手机闪光灯在暗室里次第亮起，把“200万基建拨款去向不明”“时任办公室主任林正平提出异议”这些字，都烙进了视网膜。
上午十点，林昭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他刚走出档案馆，屏幕上就跳出陆明鸢的微信：“来我办公室，带电脑。”
明远集团总部在云州国贸大厦38层。
林昭坐电梯时，盯着金属内壁里自己紧绷的脸，想起系统今早的另一条推演：「商业数据与政务档案交叉验证，可信度+67%」。
电梯“叮”的一声，门开时正撞进陆明鸢抱臂倚门的身影。
“看什么？”她扬了扬下巴，发梢扫过香奈儿外套的肩线，“我让人调了当年和你父亲项目相关的企业财务数据。”转身时，她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敲出清脆的响，“你绝对想不到——”
她点开电脑，屏幕上是两张企业工商信息截图。
林昭凑近，看见“云州恒通贸易”和“昌达建材”的注册时间都是2008年3月，法人代表栏分别写着“王建国”“李淑芬”——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
“但它们的社保缴纳单位。”陆明鸢指尖点在屏幕右侧，“都指向华辰资本旗下的人力资源公司。”她调出另一张图，股权穿透图里，华辰资本的实际控制人一栏打了个问号，“更绝的是，这两家公司去年还在给‘云州某市政项目’开发票，而项目负责人……”
她突然顿住，鼠标光标停在“李明杰”三个字上。
林昭认得这个名字——现任云州市发改委副主任，上周刚在青阳区招商会上和陆明鸢碰过杯，说要“支持明远新能源扩建”。
“我让人查了银行流水。”陆明鸢从抽屉里抽出一沓打印纸，边缘还带着碎纸机的毛边，“2008年5月，恒通贸易给昌达建材转了三笔钱，总额正好是你父亲通报里的200万。然后昌达建材……”她翻到最后一页，“转给了一个私人账户，户主是——”
“林正平？”林昭的声音发涩。
“不。”陆明鸢摇头，指尖重重按在“张立强”三个字上，“张立强是谁？我让人查了，07年因伪造公文罪被判过缓刑，出狱后给区里食堂送过粮油。”
林昭想起老张头昨晚说的“按手印的油泥和区里食堂一模一样”，后颈泛起凉意。
他掏出手机里的档案照片，和陆明鸢的财务数据并列在桌面。
两叠纸中间，阳光透过落地窗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切了道金线。
“要我帮忙查张立强现在在哪儿吗？”陆明鸢突然伸手，把他垂落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
她的指尖带着玫瑰护手霜的味道，“我明远的法务部，查这种小角色不难。”
林昭耳尖发烫，却没有躲开。
他盯着两张纸重叠处的阴影，轻声说：“先不急。我需要更多线索。”
下午三点，赵主任的办公室飘着茉莉茶香。
林昭推门进去时，正看见赵主任给对面的老会计续茶。
老会计穿洗得发白的蓝衬衫，手指捏着茶杯，指节上的老年斑像撒了把芝麻。
“小林，这是周叔。”赵主任笑着介绍，“08年在区财务科当会计，现在退休了，偶尔来帮着整理旧账。”
周叔抬头看林昭，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三秒——和父亲有七分像的眉眼。
他喉头动了动，放下茶杯时，杯底和木桌碰出清脆的响：“小赵非说你爸当年的事有蹊跷……”
“周叔，我就问一句。”林昭坐在他对面，尽量放软声音，“08年8月，我爸是不是举报过一笔财政拨款？”
周叔的手突然抖了一下，茶水溅在裤腿上。
他慌忙掏出手帕擦拭，却越擦越湿：“那笔钱……当时说是给开发区修路的，可我查了银行回单，根本没进工程账户。你爸让我做资金流向表，我刚做到一半……”他突然压低声音，“第二天就有人来财务科，说‘老周，你儿子的工作在区教育局，挺稳定的吧’。”
林昭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父亲病床前欲言又止的眼睛，想起老张头说的“匿名信”，终于明白那些威胁为何能精准击中父亲的软肋——他不是怕自己丢工作，是怕牵连身边人。
“后来呢？”赵主任轻声问，把茶杯往周叔手边推了推。
“后来区里下了文件，说那笔钱是‘特殊工作经费’，让我把账做平。”周叔的声音越来越低，“你爸来找我要流向表，我……我把草稿烧了。”他突然抓住林昭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可我没烧干净！那天晚上我又翻了灰堆，把没烧透的半张纸藏在老房子的墙缝里……”
林昭的呼吸骤然急促。
他按住周叔的手背，能摸到老人皮肤下跳动的血管：“周叔，地址告诉我。”
“向阳街17号，西屋北墙第三块砖。”周叔松开手，像卸了全身的力气，“我老伴儿上个月走了，儿子在外地，这秘密压了十五年……”
傍晚五点，老张头带着林昭穿过老城区的梧桐树巷。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青石板路上，像两根交叠的拐杖。
老张头指着前面爬满常春藤的单元楼：“老周头当年在纪委，和你爸喝过酒。退休后耳朵背，说话得大点声。”
敲门时，林昭听见屋里有拖沓的脚步声。
开门的是个穿旧中山装的老头，鼻梁上架着断了腿的老花镜，看见老张头，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老伙计，你可算来了！”
“老周，这是小林，正平的儿子。”老张头拍了拍林昭的肩。
老周头盯着林昭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抓住他的手往屋里拽：“坐，坐！我老伴儿泡了茉莉花茶，热乎着呢。”他转身时，林昭看见他后颈有块暗红色的胎记——和父亲日记里提到的“纪委老周”特征一模一样。
茶盏搁在斑驳的茶几上，老周头凑近林昭，压低声音：“08年那案子，我牵头查过。你爸交的材料里，有华辰资本和开发区的资金往来记录。我们刚要提审张立强，市里就来电话，说‘涉及重大项目，暂停调查’。”他指节敲了敲茶几，“后来举报你爸受贿的材料，是从市信访局直接转下来的，区里连压案的机会都没有。”
“背后是谁？”林昭问，声音发紧。
老周头摇了摇头，茶盏里的水晃出涟漪：“我退岗前查过人事档案，那年给调查组下指令的，是时任市政府副秘书长……”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老张头忙给他拍背。
等缓过气，他盯着林昭的眼睛，一字一顿，“那副秘书长现在，是云州市政协副主席。”
夜色漫进窗户时，林昭回到家。
书桌上摊着档案馆的照片、陆明鸢的财务数据、周叔的半张流向表，还有老周头用铅笔写的“政协副主席”五个字。
系统界面的蓝光在屏幕上流转，数据流把这些线索串成一张网，最中央的节点突然清晰——华辰资本的真正操控者，名字在网心处缓缓浮现。
他摸出父亲的老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真相藏在未归档的角落”那行字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边。
窗外的银杏叶沙沙作响，像父亲当年翻书的声音。
他拿起钢笔，在便签上写下“重新审查旧案线索”几个字，笔尖在“审查”两个字上顿了顿，墨水晕开个小团。
“爸。”他对着月光轻声说，“当年您没说完的话，我替您说。”
夜风掀起窗帘，吹得便签纸轻轻晃动。
林昭合上笔记本时，瞥见系统提示栏跳出一行小字：「建议报告提交成功率：89%」。
他笑了笑，把便签叠成小方块，放进西装内袋——那里还装着父亲的老工作证，边角已经磨得发毛，却依然挺括。
明天，该去赵主任办公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