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州市第二看守所的深灰色高墙在夏末的阳光下蒸腾着铁锈与尘土混合的燥热气息。位于高墙深处的一号监区劳动车间,巨大的换气扇在布满蛛网的天窗下低速旋转,搅动着混杂汗臭、机油味和劣质胶水挥发剂的浑浊空气。这里主要承接一些简单的来料加工项目,今天分配给周维民所在监区的,是给出口海外的塑料玩具枪安装击发弹簧——一种简单重复但手指极易疲劳的活计。
“都打起精神!保证质量!”穿着藏青色警服的值班狱警老何背着手在车间通道中踱步,腰间的钥匙串随着步伐发出有节奏的金属碰撞声。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两侧埋头干活的服刑人员。当掠过靠墙一排第二个工位时,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周维民佝偻着背坐在塑料矮凳上,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囚服套在他早已不复往日油亮的臃肿身体上。稀疏的头发被汗水打湿,紧贴着过早苍白的头皮。曾经锐利而嚣张的眼神,如今只剩下死水般的浑浊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深处隐现的惊惧。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机械地从面前的塑料盒里捏起一枚小巧的铜质击发弹簧,试图将其精准地卡进玩具枪内部的一个凹槽里。他的动作明显慢于其他人,甚至好几次弹簧都因为手指的无力和颤抖而弹落到地面,发出细微的金属脆响。
“0785!”老何停在他工位前,叫了他的囚号,声音不高但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怎么回事?不舒服?”
周维民像是被惊到般猛地一颤,弹簧再次脱手滚落到地上。他抬起头,那张因为长期缺乏营养和失眠而浮肿灰败的脸上,汗珠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他看着老何,嘴唇嗫嚅了两下,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阵轻微的“嗬嗬”声,如同破风箱艰难拉动。
“报告…警官…没事,有点…有点闷。”他声音嘶哑干涩,眼神却下意识地飞快瞥了一眼车间上方角落那个对着他这个工位的监控摄像头。
老何盯着他看了几秒,经验告诉他,周维民的状态不对。这人自从几个月前被送进来,一直就是那副丧家犬般失魂落魄、随时惊弓之鸟的样子,与其他那些心有不甘或暴躁易怒的经济犯截然不同。他的恐惧,像是从骨髓里渗出来的。
“觉得闷就歇会儿,喝口水。”老何语气缓和了些,但透着公事公办的疏离,“手脚稳重点,废品率高了要扣减分的。”
“是…是…”周维民连连点头,慌忙弯腰去捡地上的弹簧,枯瘦的手指努力了几次才抓住那枚小小金属件。在他低头的瞬间,老何瞥见了他后颈衣领下,似乎有几道细微的、颜色极淡的红痕一闪而过。
老何心里疑窦丛生,但没有再说什么,背着手继续巡视。
周维民重新坐正,拿起塑料杯喝了一口水。浑浊的水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冰凉,却丝毫无法缓解他心头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巨石压迫感。他感到胸腔深处像被什么东西紧紧箍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隐痛。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着他。自从一周前,那个面无表情的“新管教”张晋生把他叫到监控死角,用冰冷得像铁块一样的声音告诉他:“省里‘病退’了,外面‘风大’。‘老爷子’托人带话,你闺女在墨尔本市中心那套复式公寓风景不错,学也上得很好。‘家里’一切都好。” 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被彻底抛弃了,成为必须被清扫掉的“灰尘”。
“老爷子”在位的承诺?女儿在国外的安全?不过是最后勒紧的绞索罢了。他用尽全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这一点点自残的痛楚来抵抗胸口那股越来越清晰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冰冷麻木感正在迅速蔓延。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车间里机器的嗡鸣声和零件的碰撞声仿佛被蒙上了厚厚的绒布,变得越来越遥远而沉闷。世界似乎在旋转。
“嗬……”
一声极其压抑、如同被扼住喉咙的沉闷呻吟从他胸腔深处艰难挤出。紧接着,他的身体猛地向前弓起!像一只被无形巨力强行弯曲的大虾!手里的塑料玩具枪“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水杯翻倒,浑浊的水液洇湿了布满灰尘的水泥地面。随即,他整个人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的软泥,直接从矮凳上滑落,重重地侧摔在冰冷的、布满油污的地面上!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随即不动了。
“0785!”旁边工位的犯人首先发现,惊呼出声。
整个车间瞬间炸开了锅!“怎么回事?” “有人倒了!” “快看周维民!”
“安静!不许乱动!”老何脸色剧变,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同时按响了对讲机按钮:“一号车间!一号车间!0785号突然倒地!情况紧急!报告队长!立刻叫卫生所医生!快!”
他冲到周维民身边蹲下,迅速检查。周维民侧卧在地,双目圆睁浑浊无神,瞳孔已开始扩散,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地对着天花板某个方向,透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凝固的恐惧。嘴唇呈现一种怪异的青紫色微微张开着,嘴角挂着一丝浑浊的白沫。老何探手摸向颈部动脉——毫无搏动!触手一片冰凉,皮肤却诡异地透着一种湿润感。他又迅速掀开周维民的上眼皮,用随身的微型手电照射——瞳孔对光反射完全消失!
“让开!让开!”狱警队长带着另外两名警察和提着简易医药箱、气喘吁吁的监区卫生所医生跑了过来。
医生快速上前蹲下,打开药箱,同样进行快速的脉搏心跳检查,翻开眼睑瞳孔。“心跳呼吸停止!” 医生声音有些发颤,立刻开始进行心外按压,“联系外送救护车!快!可能心梗!”
强心针推注。心外按压持续进行。时间在紧张得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一分一秒流逝。那沉重的按压声和医生报数的声音成为车间里唯一的主旋律。周围鸦雀无声,所有犯人都被死死地按在工位上,只有无数双眼睛惊惧不定地注视着场地中央那一幕。豆大的汗珠从老何和医生的额头滚落,但地上的周维民,那张浮肿灰败的脸上,早已失去了任何生命的迹象,那凝固的、极度惊恐的眼神仿佛在无声地质问着某个看不见的深渊。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最终在看守所大门外停下。白衣急救人员抬着担架车跑了进来,短暂接管抢救。然而,仅仅几分钟后,带头医生的动作停了下来,摘下听诊器,带着职业化的沉重表情摇了摇头。
“宣告临床死亡。具体死因需要法医确认。”
老何僵在原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到头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抬头看向车间上方的那个监控探头。红点依旧规律闪烁。监控室的值班员应该完整记录下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