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在逝去,生命在诞生。生命之光照耀着世界,没有什么力量能将其彻底扼杀、全然抹去。
时间在流淌,时间在冲刷。时间像一把万能的刻刀,重塑着辽阔的大地;又似一剂镇痛的良药,抚慰着受伤的心灵。
中原的广袤土地上,在历经无边混乱与无尽痛苦之后,新的大汉傲然屹立于世界东方,宛如布满灰烬的田野中,一株倔强新生的绿芽,带着蓬勃的生机向上生长;西域的滚滚黄沙里,匈奴人的野蛮统治与诸国间失控的相互侵伐,让百姓在水深火热中度日如年,可再凶猛的火焰也烧不尽所有草木,希望的根须早已深埋土壤,静静等待着春天的召唤。
在西域连绵的群山中,有一个毫不起眼的山谷,在数十年的乱世里,悄然成为了深埋希望的土壤。希望在这里扎根,在这里发芽,默默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刻。
起初,这片贫瘠的山谷在数十年的时光里渐渐变得肥沃;后来,在乱世的悲欢离合中,一些因难以承受心中创伤而投身佛门的僧侣,循着他们口中的“圣迹” 指引,涌入了连接山谷与外界的无名山沟。他们带着近乎无我的虔诚,在山沟两侧的崖壁上开凿出平滑的岩洞寺庙,雕刻出一尊尊精美的石壁佛像。
自此之后,越来越多的僧侣与躲避战乱的普通百姓来到这片山谷。曾经宁静的桑棵村,也渐渐变得热闹繁荣起来。孩子们在麦田里追逐嬉戏,笑声清脆;大人们在田埂上辛勤劳作,汗水滴落;寺庙里偶尔传来悠扬的钟声,与山谷中的鸟鸣、河水的流淌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安宁而充满生机的画卷。
竖爷和三恒自居河镇之战后,便留在了桑棵村,不再过问谷外之事。三恒因为心中难以释怀的痛苦,在僧侣们进入山沟后不久,便选择了皈依佛门,用打坐念经来麻痹自己的灵魂,用开岩凿壁来转移心中的痛苦。竖爷起初是为了照看三恒而加入僧侣之列,后来则是因为思乡思亲之情无所依托,以及在漫长岁月中空寂的心灵无有依凭,而正式成为了佛陀的信徒。
在乱世之中,不仅仅穷人朝不保夕,贵族、高官,甚至于国王,随时都有家破人亡的风险。在这种背景下,佛教很快成为了大多数西域人民的精神寄托,寺庙和僧侣成了西域各国各势力尊崇的对象。竖爷和三恒两人不老的容颜,让无名山沟中的宏伟寺庙更是披上了一层神圣的面纱,因而山沟中的寺庙最终成为了周边诸国共同的佛教圣地。这让西域大地上接连不断的战火始终没有烧至山沟中,让山沟后面的山谷成为了乱世中的一方乐土。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对于个体来说,岁月有时漫长,有时匆匆;但对于整个人类社会来说,百年的光阴不过只是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时间来到大汉永平十年。竖爷和三恒被困西域刚好百年。说漫长,其实也就是忽然而已;说短暂,他们却经历了西域由治入乱的整个经过,见证了都护府由辉煌到覆灭的全部过程,他们目睹了简陋的兰若变成恢弘的寺庙,看到了黄口小儿变成两鬓斑白的老人。
春末的一个早晨,当清脆的钟声响彻山沟的时候,身在崖壁上一间石室中的竖爷脱掉身上的僧袍,对正准备前往山沟对面的寺庙大殿参加早诵的三恒轻声说道:“三恒,是时候离开了。”
“离开?”三恒的脚步顿在石室门口,肩头的僧袍滑落半分,他转头看向竖爷,眼神里的空茫像结了冰的湖面,半晌才漾开一丝涟漪。
“是的,三恒,我们要走了。”竖爷的手按在石壁上,指腹摩挲着经年累月刻下的经文纹路。
“去哪里?”三恒的睫毛颤了颤,眼底倏地亮起一星火苗,却又迅速被浓雾罩住,“这里……不是已经住了几十年了吗?”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竖爷的吼声撞在石室四壁,连崖外震耳的晨钟都被压下去几分。
“回长安……回家!”三恒像从睡梦中被惊醒,猛地挺直脊背,茫然地扫视着石室 —— 案上的油灯结着灯花,墙角的蒲团磨出了破洞,那些刻满梵文的贝叶经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他突然攥紧拳头,声音里裹着压抑了太久的颤抖:“对!回家!回长安!”
“是的,三恒,我们要回家了。”竖爷抬手摸了摸三恒的脑袋,语气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眼底却漾着释然的笑意。
三恒的眼神猛地一颤,那些被经文和凿石声掩盖了数十年的记忆,像被惊雷劈开的岩层,骤然裸露出来。他攥紧了拳头,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土蝼……那东西要现世了吧?”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悲哀,“又要生灵涂炭了!”
“外间还没有半点风声,想来暂时还没动静。”竖爷的脸色也凝重起来,目光投向石室之外的虚空,仿佛能穿透层层山峦,“我们现在就动身,务必在它露头前找到,灭了它,阻止这场灾祸,然后回家。”
三恒闻言点了点头,随后快速脱去身上的僧袍,接着又跟着竖爷一起收拾需要携带的物品。不多时,山沟中传来朗朗的诵经声,梵音随着晨雾在崖壁间回荡,仿佛要将这方天地凝固在永恒的宁静之中。两人背起行囊,推开石室的门,山风夹杂着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眉宇间残留的禅意。
“竖爷。”三恒跟着竖爷走到石室外时,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叫了一声竖爷,继续说道:“竖爷,我们去同村民们告个别吧。”
“我也正有此意,走吧。”竖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他没有回头,脚步不停,草鞋踩在石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朝着桑棵村的方向走去。
那时,阳光尚未穿透云层照进山沟,清晨的雾气依旧浓厚,整个山沟一片朦胧。两人在雾气中沿着悬崖下平整的石板路快步前行,道路旁边的小溪水流湍急,“哗哗”作响,充满了欢快的气息,早已没了往日的沉稳内敛,仿佛在为他们即将踏上的旅程欢呼雀跃。
半个时辰后,桑棵村出现在两人眼前。村子依河而建,河北岸和河南岸各有一排房屋,一座石桥横跨两岸,将南北两排房屋连接起来。村子四周,翠绿的麦田像崭新的地毯一样铺满了整个山谷,生机勃勃。
两人穿过石桥,沿途遇到的村民们纷纷热情地打着招呼,他们一边回应一边朝着村西头的麦地走去。在那里,孔雀的坟茔静静地矗立在河边,坟上干干净净,没有一根杂草,坟头的两棵柏树像两个高大的巨人士兵,笔直地挺立着,守护着这片安息之地。
两人静静地站立在坟头,一言不发,任由思绪飘远,直到闻讯而来的村民们聚满身旁。
“戎禾,我和三恒要走了。”竖爷拍了拍三恒的肩膀,转头看向身后那个两鬓染霜的老人,声音里带着几分怅然,“这次回村,是来同你们告别的。”
戎禾身旁的老妪闻言,急忙往前凑了半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大叔,三恒大哥,你们要去哪儿?还……还回来吗?”正是当年那个梳着小辫的素玛,如今眼角的皱纹已爬满了脸颊。
“素玛,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竖爷望着她,语气里藏着歉疚,“恐怕…… 回不来了。”
聚在坟头的村民们闻言,七嘴八舌地挽留起竖爷和三恒。但两人那百年未曾动摇的归心,并非村民们的言语所能改变。他们按计划同村民们一一告别后,便义无反顾地向着村口走去。戎禾见竖爷和三恒决意要走,赶紧快步上前拦住了两人,又吩咐一个年轻男子去牵两匹马来。
“戎禾,不必了。”竖爷摆了摆手,“村里的马要耕地、要驮粮,你们留着更有用。我跟三恒不需要。”
“马没了可以再养,”素玛随后追了上来,喘着气说,“你们骑上马,走得快,有时间还能再回来看看我们。”
其他村民也纷纷跟着劝道:“是啊,就收下吧,这也是我们的一点心意!”“骑上马能少受些罪,路上也能快些!”
竖爷和三恒对视一眼,看着村民们满是期盼的眼神,知道这份盛情实在难以推辞。他们朝着众人深深一揖:“那便多谢各位了。”
此时,朝阳早已跃出山头,金色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整个山谷。麦田泛着翠绿的光泽,河水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连村口的老榆树都像是披上了一层金纱。
戎禾亲自将两匹骏马牵到竖爷和三恒面前。他们翻身上马,勒住缰绳,最后望了一眼这片生活了数十年的土地。桑棵村的房屋错落有致,村民们站在原地挥手,孔雀坟头的柏树在风中轻轻摇曳,一切都那么宁静而温暖。
“驾!”
随着一声轻喝,两匹骏马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载着竖爷和三恒朝着谷外奔去。马蹄踏过石板路,溅起细碎的尘土,身影很快消失在山谷的拐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