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逻加却挺直了胸膛,脸上露出愧色,声音低沉地说道:“没错,我就是一年前,被你一路追至这里的强盗。”
竖爷听了这话,脸上掠过一丝讶异,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贺逻加大叔是好人!”戎禾立刻上前一步,仰着小脸大声说道,像是在维护什么珍宝。
“贺逻加大叔是好人!”其他孩子也跟着齐声高喊,声音脆生生的,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贺逻加苦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戎禾的头,目光转向那座新坟,声音低沉下来:“那时村里缺粮,缺得厉害。像我这样的壮年还能扛,可老人和孩子怎么办?”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我娘不让我出谷,村长也劝我安分守己,说呆在村里好歹能活着。可我看着孩子们饿得哭,实在熬不住,就想着出去找条活路。”
“离开村子后,我去了尉犁,又去了乌垒,干过护院,也当过兵。可不管做什么,挣来的口粮最多只够自己填肚子,根本带不回多少。”他叹了口气,脸上浮出一层羞愧,“后来遇到个龟兹人,叫车伊霍,是个强盗头子。他见我长得壮实,就拉我入伙。我起初不肯,可一想到村里的孩子……”
“第一次跟着他们去抢东西,就失了手。同伙被砍倒了大半,我和车伊霍还有另一个人拼死才逃出来。慌不择路的时候,我带着他们逃回了桑棵村 —— 村民们把我们藏在麦窖里,我们躲过了追捕。”
“竖爷,你是个好人,你和三恒都是。”贺逻加说着,眼眶突然红了,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才继续往下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去年我在村里藏着时,就瞧见你和三恒给大伙送粮食。那时候我就想,村里有你们在,孩子们或许能熬过冬天。可我知道自己是逃犯,待在村里只会给大伙惹麻烦,所以去年秋天一到,就悄悄走了。”
“战事再起前一个月,我在乌垒驿长家当护院。那天车伊霍突然找过来,说他投了匈奴,还给我看了沉甸甸的金块,让我跟他一起干。”他嗤笑一声,嘴角撇出几分不屑,“我骂了他几句,把他赶了出去。可谁能想到,没过多久,战争就炸开了锅。”
“驿长遣散护院那天,我站在路口想了半天 —— 从军吧,怕跟错了人;回家吧,又怕连累村里。我在从军与回家之间反复纠结,脚下的路仿佛也跟着犹豫不决。最终,还是在返乡的途中,咬了咬牙转身投了军。
可谁曾想,刚入军营没多久,就遇上都护府军在铁关谷外大败。溃败的队伍里,有人告诉我桑棵村没了 —— 只因一个被抓的奸细指证村里有他的同伙,都护竟带着兵屠了整个村子。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声,什么军纪、什么战事,全抛到了脑后。连夜疯了似的往回赶,可村子真的空了。黑沉沉的夜里,没有一盏灯亮着,只有风穿过空屋的呜咽,混着隐约的血腥味,往骨头缝里钻。
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李崇,为村里人报仇。可等我跌跌撞撞跑回乌垒,城已经被匈奴人占了,乌垒城外到处是匈奴人,李崇带着残军逃往了龟兹的居河镇。我像头疯牛,红着眼一路追过去,就在居河镇的乱军里,亲眼看着三恒把剑刺进了李崇的胸口。
看着李崇倒下,我起初觉得浑身畅快,可转头瞧见都护府的残兵也被砍得七零八落,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这才猛地清醒过来:李崇死了,可真正把村子推进火坑的,是那个奸细啊!
第一个跳进脑子里的名字,就是车伊霍。除了这个反复无常的龟兹人,谁会平白无故攀咬桑棵村?居河镇的仗打完后,我混在投降的龟兹兵里,跟着大队伍去了居延城 —— 我知道车伊霍是那儿的人。
在居延城,我装成归顺匈奴的降兵,白天扛枪巡逻,夜里就揣着刀在街巷里转悠。足足耗了一个月,才摸清楚底细:那狗东西半年前就被匈奴人收买了,专做勾连龟兹叛军的勾当。被都护府抓住后,为了活命,信口胡诌桑棵村有他的同伙,把我们村当成了他的救命草。后来他趁乱逃回居延城,居河镇一战后,居然还凭着‘功劳’被匈奴人封了都尉,穿着新甲胄在集市上耀武扬威。
前几日,我瞅准他喝醉了酒,独自回营的机会,摸进了他的住处。月光下,我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时,他还在喊自己是‘功臣’。我没跟他废话,手起刀落,看着他血溅在地上,心里那股憋了许久的火气才终于泄了些。”
“总算是……给村里人有个交代了。”
“竖爷,你和三恒都是好人。”贺逻加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平静,像一潭死水没了波澜,“看到这些孩子还在,我这辈子……再没遗憾了。”他顿了顿,目光在孩子们脸上一一扫过,像是要把每个人的模样刻进骨子里,“这些孩子,就托付给你们了。”
竖爷正觉这话古怪,心头猛地一跳,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贺逻加猛地低下头,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朝着大坟旁那棵老榆树狠狠撞去!
“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周围的麦穗都在发抖。
瞬间,鲜血从他额头涌出,染红了老榆树粗糙的主干,溅出的血滴像熟透的红豆,密密麻麻洒在树根的泥土上。
“贺逻加大叔!”孩子们吓得尖叫起来。竖爷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摇摇欲坠的贺逻加。只见他额头裂开一道拇指宽、手掌长的口子,血水混着脑浆汩汩往外冒,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汇成血珠,滴落在衣襟上。
竖爷慌忙从身上扯下一大块麻布,想按住伤口止血,可那血哪里止得住?布块瞬间被浸透,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往外渗,烫得他心头发紧。
旁边的孩子们早已哭成一团,小的抱着竖爷的腿放声大哭,大的如戎禾、素玛,也都红着眼眶,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躺在地上的贺逻加,眼睛被血水糊得半睁半闭,他艰难地转动眼珠,望了望哭嚎的孩子们,又把目光投向竖爷。嘴唇动了动,从被血染红的嘴角挤出几个含糊的字:“照……顾好……孩子……”
话音未落,他的眼睛彻底闭上了,嘴巴也紧紧抿住,再也没了声息。
竖爷站起身,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混着无尽的沉重与无奈。他蹲下身,拍了拍孩子们的后背,声音沙哑地安慰了几句,可孩子们的哭声反而更响了。他只好让素玛先带弟弟妹妹们回屋,只留下戎禾帮忙。
两人沉默地在大坟旁挖了个坑,将贺逻加放了进去。新土覆盖在他身上时,戎禾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贺逻加大叔说……要带我们去摘葡萄的……”
竖爷没说话,只是挥着铲子,一下下将土拍实。不久,一个小小的坟堆出现在大坟旁边,与那些逝去的村民做了邻居。
埋好贺逻加,竖爷才想起他放在大坟头的那个布袋。他走过去拿起布袋,入手沉甸甸的,解开绳结一看,里面赫然是一颗头颅 —— 皮肉已经开始腐烂,面目模糊,却仍能看出死前的狰狞。
不用问,这定是车伊霍的头颅。
竖爷皱了皱眉,提着布袋走到贺逻加的坟旁,在旁边又挖了个坑,将那颗头颅扔了进去,草草埋了。
风从麦田吹过,带着麦香与泥土的气息,也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竖爷望着两座新坟,又望向村子西头的麦地 —— 三恒正在那里呆坐,接着又望向西头那间紧闭着的屋门——孩子们在屋里哭,而他,仿佛成了这残破村庄里唯一的支柱,得撑着,不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