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傍晚,残阳的余晖给桑棵村的山谷镀上了一层昏黄。竖爷牵着马,马背上驮着三恒,一步步走进村口。此时的三恒已不再狂笑,也不再痛哭,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任人摆布。
村口玩耍的几个孩子一看见竖爷,立刻欢呼着跑过小桥,像群归巢的小鸟围了上来。竖爷放慢脚步,任由孩子们拽着马缰欢跳,直到走到村子西尾的孔雀家。
屋里,戎禾正和一个名叫素玛的姑娘围着灶台忙活,听见动静,两人赶忙迎了出来。“大叔,你可回来了!”戎禾脸上漾着喜色,目光扫过马背上的三恒时,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素玛站在门口,望着三恒木然的样子,忍不住轻声问:“竖爷,三恒哥哥这是怎么了?”
竖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说话。他小心翼翼地将三恒从马背上扶下来,半搀半抱地送进屋里,安置在床上。三恒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不说话,没表情,连手指都不曾动一下,若非那双眼睛始终睁着,定定地望着屋顶的茅草,几乎与尸体无异。竖爷坐在床边,看着他这副模样,眉头拧成了疙瘩,满是无奈与担忧。
不多时,素玛端着个陶盘走进来,盘里放着四张温热的麦饼。竖爷拿起一张,塞进三恒手里,可他的手软塌塌的,毫无反应,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觉。竖爷只好自己拿着饼,一点点凑到他嘴边。
这一次,三恒有了动作。他的嘴唇机械地张开、闭合,像两片生锈的木板在勉强咬合,一下下啃咬着麦饼。没有咀嚼的节奏,也没有吞咽的声响,只是凭着本能将食物送进喉咙。很快,一张麦饼就见了底。竖爷又拿起一张,刚要递过去,却见三恒的嘴角沾着饼屑,眼神依旧空茫,仿佛刚才吞咽的不是食物,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碎屑。
三恒连吃了四张麦饼,那双呆滞了许久的眼睛竟缓缓闭上了。不多时,屋中响起微弱而匀净的鼻息声 —— 他睡着了。竖爷悬着的心终于落下,长舒一口气,轻轻为他掖了掖被角,退出了房间。
接下来的五天,三恒像被定了时的钟:每日天刚亮,便准时睁开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望着屋顶的茅草,不吃不喝,一言不发;直到日落西山,才会在竖爷喂他喝下一碗水、吃下四张麦饼后,准时闭上眼睡去。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日出与日落,像一潭死水,再无波澜。
第六天清晨,日头刚爬上谷口的山尖,三恒却没像往常那样僵在床上。他悄无声息地下了床,走出房间,穿过院子,一步步来到村头孔雀的坟前。坟头的新土还没长草,他就那么坐在坟堆旁,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定定地落在那抔黄土上,一坐便是一整天。任凭竖爷在一旁好说歹说,他始终不吭一声,像尊与坟茔融为一体的石像,直到暮色漫上来,才起身默默回屋。
从那以后,无论刮风下雨、烈日当头,三恒总会在日出时走向孔雀的坟头,日落时归来。竖爷除了偶尔出谷寻些粮食,其余时间都站在麦田边,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不说一句话,只任由风拂过衣襟,把满心的担忧吹向天空。孩子们倒像忘了伤痛,终日在村口追逐打闹,笑声脆生生的,给这沉寂的村子添了几分生气。
六月的午后,阳光把麦田晒得金灿灿的,麦穗沉甸甸地低着头。三恒照例坐在孔雀坟前,竖爷带着孩子们在村东头收割成熟的麦子,镰刀割过麦秆的 “唰唰” 声里,混着孩子们的嬉闹。
突然,村口的小桥上出现了一个身影。那人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脚步匆匆,径直朝着埋着村民们的大坟方向走去。
“贺逻加大叔!”戎禾最先认出了他,猛地直起身,朝着那人高声喊。
“贺逻加大叔!”
“贺逻加大叔!”
……
几个孩子紧接着从麦垛旁站起身,朝着村口的方向七嘴八舌地大喊,每个人的脸上都堆着毫不掩饰的惊喜,像发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喊叫声让贺逻加的脚步慢了下来。他转头望向村东头的麦田,目光在孩子们身上打了个转,眉头微蹙,似乎有些迟疑,但终究还是继续朝着大坟的方向走去,只是步伐比刚才慢了些。
几个小不点当即扔下手中的小镰刀,像脱缰的小马驹蹦蹦跳跳地冲向贺逻加,戎禾和素玛带着另外几个大孩子也放下农具,快步跟了上去。竖爷虽没见过贺逻加,但见孩子们如此亲近,想着今后或许要在一个村子里过日子,理应去打个招呼,便也提着镰刀,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不多时,贺逻加和孩子们就在大坟前聚到了一起。小孩子们围着他又蹦又跳,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大点的孩子站在一旁,眼圈红红的,脸上又是哭又是笑,像是有满肚子的话堵在喉咙口。贺逻加把手中的布袋放在坟头,蹲下身,挨个把孩子们搂进怀里抱了抱,粗糙的手掌抚过他们的头顶,动作里满是疼惜。
竖爷走到人群旁时,贺逻加刚好抱完最后一个孩子。他站起身,朝着竖爷的方向走了两步,拱手作了个深揖,动作郑重。待他抬起头,竖爷才看清他的样貌 —— 这是个近八尺高的汉子,只比自己矮小半个脑袋,约莫四十岁年纪,脸上布满细密的麻点,眼窝深陷,鼻梁高挺,嘴周围着一圈浓密杂乱的胡须,看着颇有几分凶悍,眼神里却藏着一丝局促。
“你是……”竖爷看着他,总觉得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终究没敢贸然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