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伯府的正厅,此刻烛火通明,却静得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反而衬得这份寂静愈发沉重。
晚宴的喧嚣和宾客的恭维早已散去,只余下清冷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陈恪背对着厅门,仍沉浸在白日那场“格物究理”交流会所带来的巨大成功与自豪感中。
他刚刚送走最后一批前来道贺的地方官员和士绅代表,脸上那副应对裕如、威仪棣棣的靖海伯面具尚未完全卸下,但转向妻子常乐时,眉眼间已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只有在最亲近之人面前才会流露的、混合着疲惫与兴奋的得意。
他舒展了一下因长时间保持端坐而有些僵硬的肩背,顺手接过常乐递来的温茶,一饮而尽,随即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对常乐笑道:“乐儿,你是没瞧见今日那些泰西学者们的脸色!尤其是见到那蒸汽机车头拉动炮车之时,一个个目瞪口呆,恍如见了神迹!嘿嘿,‘东方明珠’……这名号起得好!经此一会,我看这上海滩,想不名动寰宇都难了!”
他越说越是兴起,将茶盏往旁边小几上一顿,负手在厅中踱了两步,目光灼灼,仿佛已穿透屋顶,望见了浩渺的星空与大海:“乐儿,你信不信?为夫今日所展示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将来,必是海洋的天下!谁能掌控海权,谁便能执天下牛耳!
而我上海,据长江之口,拥东海之利,通衢南北,辐射东西,更有这蒸汽之利、工匠之巧、商贾之财……假以时日,必将成为这万里海疆上当之无愧的、最璀璨的东方明珠!
到那时,什么西夷东番,皆要仰我鼻息,循我规矩!”
他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连日来的精心筹划与今日完美的呈现,让他心中积攒的压力与豪情亟待宣泄。
在爱妻面前,他卸下了所有防备,那股子源自穿越者先知先觉和亲手缔造奇迹的骄傲,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
常乐却并未如往常般笑脸吟吟地随声附和,或是用崇拜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丈夫。
她站在陈恪侧后方,一双美眸中带着些许焦急与无奈,不住地朝着陈恪使着眼色,小巧的下巴微微向着厅堂一侧的阴影处轻点,红唇几番微启,似要出言提醒。
奈何陈恪说得正起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宏图伟略之中,对妻子这番细微的暗示竟是毫无所觉。
他正说到“将来以蒸汽巨舰,纵横四海,无视风浪……”时,忽听得厅堂那侧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咳嗽声。
“咳嗯。”
这声咳嗽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不容忽视的威严,瞬间打断了陈恪激昂的思绪。
陈恪的声音戛然而止,霍然转身,循声望去。方才因角度和烛光阴影未曾留意的那处角落,一张酸枝木大师椅上,不知何时,竟端坐着一人!
只见此人一身藏青色程子衣,作寻常富家翁打扮,料子低调且奢华,头上戴着同色的六合统一帽,遮住了大半额头。
他面容清癯,肤色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眼角唇边带着深深的皱纹,唯有一双眼睛,在帽檐的阴影下,依旧锐利深邃,此刻正平静地看着陈恪,脸上看不出喜怒。
陈恪甫一打眼,觉得此人面容似乎有些眼熟,待他定睛细看,看清那帽檐下的眉眼轮廓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哎哟!您猜怎么着?!
陈恪当场就惊呆了,瞳孔骤然收缩,嘴巴微张,险些失声惊呼出来!
饶是他两世为人,历经风浪,此刻也骇得魂飞魄散,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来人……赫然竟是当朝天子——嘉靖皇帝朱厚熜!
他怎么会在这里?!何时来的?!为何没有任何通报?!
春节那次虽是“微服”,但至少仪仗、护卫、先遣太监一样不少,阵仗摆在那里,自己也有所察觉。
而这次……这次竟是真正的悄无声息,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了他的伯府正厅!看这情形,恐怕已听了有一会儿了!自己方才那番“称霸海洋”的狂言,岂不是……
巨大的震惊让陈恪瞬间僵立当场,手脚冰凉。
还是常乐反应更快,她虽也心惊肉跳,但终究保持着一分镇定,连忙轻轻拉了一下陈恪的衣袖,同时自己已率先屈膝跪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妾常乐,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下,陈恪也猛然回过神来,几乎是本能地撩起袍角,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地,将头深深埋下,声音因后怕而有些发紧:“臣……臣陈恪,不知圣驾莅临,狂言悖语,惊扰圣驾,罪该万死!叩见陛下!”
嘉靖皇帝看着跪在面前的夫妻二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虚抬了抬手,声音平淡,带着一丝久居深宫养成的淡漠:“平身吧。朕不请自来,扰了靖海伯的清兴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陈恪心头更是一紧。
他连忙和常乐一起谢恩起身,垂手侍立,不敢再多言半句,心中已是翻江倒海,飞速盘算着皇帝此行的目的和自己方才那番话可能带来的后果。
嘉靖的目光在陈恪脸上停留片刻,又扫了一眼虽强作镇定但指尖仍在微微发抖的常乐,这才缓缓开口道:“朕今日闲来无事,恰好路过上海,听闻你这里办了个‘格物究理’的交流会,甚是热闹,便顺道过来瞧瞧。”他语气随意,仿佛真是偶然兴起,“嗯,办得不错。尤其是最后那能自己行走的铁车,颇有些意思。靖海伯治下的上海,确是日新月异,让朕……颇开眼界。”
陈恪心中凛然。
皇帝这番话,看似褒奖,实则点明了他早已到场,并且全程目睹了交流会的经过!
他所谓的“顺道”,怕是专程而来才对!
而且,皇帝强调的是“靖海伯治下的上海”,这其中的意味,可就深长了。
他不敢怠慢,连忙再次躬身,语气无比恭谨谦卑:“陛下谬赞!臣惶恐!上海能有今日微末之光,全赖陛下洪福齐天,圣德庇佑,更仰仗陛下开海之国策!臣不过谨遵圣谟,效犬马之劳,实不敢居功!今日交流会些许小巧,能入陛下法眼,已是臣等天大的荣幸!至于臣方才胡言乱语,实是夜郎自大,不知天高地厚,还请陛下重惩!”
他将功劳全部推给皇帝,极力贬低自己,姿态放得极低。
此刻,什么“东方明珠”,什么“海洋天下”,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消除皇帝的疑心才是第一要务。
嘉靖对陈恪这番表态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唔”了一声,目光再次投向陈恪,似乎对请罪之事并不在意,反而将话题又拉回了那蒸汽机车上:“那铁车,无需牛马,自行奔走,且力大无穷,可牵引重物……此物原理,朕倒是颇有几分兴趣。陈卿可为朕解惑否?”
他的语气,此刻听起来竟真像是一位充满好奇的长者,在与一位颇有才华的晚辈探讨学问,虽然称呼上依旧保持着“陈卿”的君臣之别,但那种剑拔弩张的压迫感似乎减轻了些许。
陈恪心中稍定,知道皇帝此时更关注的是技术本身。
他不敢怠慢,但也不敢再如刚才般夸夸其谈,斟酌着词句,谨慎答道:“回陛下,此物名为‘蒸汽机’。其原理……说来倒也简单,乃是利用煤火将水烧沸,产生大量蒸汽。
蒸汽之力,沛然莫之能御,可推动其内部机关往复运动,再经由一系列连杆、齿轮传导,便可化为驱动车轮旋转之力。故而无需畜力,亦可前行。”
“化水火之力为机械之力……”嘉靖喃喃重复了一句,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精光,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倒是暗合阴阳相生、五行转化之妙理。此物……除了牵引车辆,尚有何用?”
谈到具体技术,陈恪的紧张感减轻了不少,这是他最熟悉的领域。
见皇帝似乎真的感兴趣,他心中一动,一个念头闪过,于是壮着胆子,试探性地对常乐吩咐道:“乐儿,去我书房,将东壁第三个书架后暗格中的那只紫檀木匣取来。”
常乐会意,连忙应声退下。
片刻后,她捧着一个尺许见方的紫檀木匣返回厅中。陈恪接过木匣,亲自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绘满了复杂图形的图纸。
“陛下请看,”陈恪将图纸在旁边的长案上小心铺开,这些图纸显然是他心血所在,绘制得极其精细,线条、数据、注解密密麻麻,“此乃蒸汽机改进与应用之若干设想草图,臣平日胡乱涂鸦,不成体统,请陛下御览。”
嘉靖起身,走到案前,目光落在那些图纸上。
他虽不通匠作,但身为帝王,阅览奏章图表无数,基本的识图能力还是有的。
那些精密的剖视图、结构分解图,以及旁边标注的尺寸、原理说明,让他直观地感受到了此物背后所蕴含的惊人复杂性与潜力。
陈恪在一旁,指着图纸,开始详细讲解,语气也渐渐恢复了技术专家特有的沉稳与自信:“陛下,此物之应用,前景极为广阔。
譬如眼前所见的牵引之力,若将轨道铺设于大地,连接重要城镇关隘,制成‘铁路’,则大军调动、粮草转运,将不再受山川险阻、风雨晦明之限,朝发夕至,数日便可横贯南北!于国于军,意义非凡!”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嘉靖的反应,见皇帝听得专注,便继续深入:“再者,因其动力稳定、输出巨大且均衡,若用于工坊之中,驱动大型锻锤、轧辊、机床,则可使得兵器甲胄、乃至民用铁器的打造,规格统一,质量精良,远胜人工!臣甚至设想,或可借此实现‘定装弹药’……”
“定装弹药?”嘉靖终于开口问了一句,显然对这个军事术语更感兴趣。
“正是!”陈恪解释道,“即预先将定量火药与弹丸合为一体,制成如小指般大小的‘子弹’。
士卒临阵,只需完成装填、击发两个动作,无需再分次装填火药、弹丸,省时省力,更可避免紧张时装药过多炸膛或过少无力之弊!
射速至少可快上数倍!若全军换装此等火器,辅以新式战术,战力必将有脱胎换骨之变!”
嘉靖的目光随着陈恪的讲解,在图纸上缓缓移动,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微微前倾的身体和专注的眼神,显示他正在认真消化这些超越时代的信息。
陈恪描绘的军事图景,无疑触动了他作为帝王最敏感的神经。
陈恪见时机成熟,又将话题引向了海洋:“至于海上,陛下,此物之利更是无可估量!如今舟船航行,皆赖风帆桨橹,受制于风向水流。
若能将蒸汽机置于巨舰之中,以其驱动明轮或……臣设想的一种置于船尾水下的桨,则战舰将可无视逆风,破浪而行,航速、航程、操控性皆非帆船可比!
能实现‘逆风而行’!届时,我大明水师纵横四海,肃清海疆,通商万国,何人可挡?”
他从陆上铁路讲到军工制造,再从军工制造讲到海上霸权,一条清晰的、以蒸汽动力为核心的强国路线图,在他深入浅出的讲解中,逐渐呈现在嘉靖皇帝面前。
嘉靖极少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目光会从图纸上抬起,落在陈恪因兴奋而微微发亮的脸上,深邃的眼眸中,神色复杂难明。
有惊奇,有审视,有赞叹,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忌惮与恍惚。
这盛世的光景,这未来可能的剧变,竟比他梦中期待的“嘉靖中兴”,还要夸张、还要震撼百倍!
这一切,竟然都源于眼前这个年轻的臣子脑中那些看似“奇技淫巧”的构想?
良久,待陈恪一番长篇大论暂告一段落,嘉靖才缓缓直起身,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幽深,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陈卿……辛苦了。”
这句话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褒贬,却让陈恪心中猛地一紧,连忙躬身道:“为陛下分忧,为大明效力,臣万死不辞!些微信手涂鸦之见,若能对陛下、对大明有所裨益,便是臣莫大的荣幸!”
嘉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踱回座位坐下,似乎漫不经心地换了个话题:“朕近日翻阅奏报,见你推行那《工人权益保障条例》,动静不小。说说看,此举用意何在?”
陈恪心知这是皇帝在考察他施政的动机,立刻收敛心神,谨慎答道:“回陛下,臣此举,其意有三。
首在‘安民’。上海乃商贾云集之地,工匠力夫数以万计。此辈生活困苦,若权益毫无保障,易生怨怼,聚众闹事,恐伤本市繁荣之基。
给予其基本保障,使其安居乐业,则市面自然安稳。
其次在于‘固本’。
工匠乃百工之基,其心稳定,技艺方能精进,于军工、造船、营造皆有利。
再者,自古祸乱,多起于饥寒困顿之民,而非安居乐业之商。
臣以为,此乃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之策。”
他巧妙地将动机归结为维护稳定、促进生产、预防动乱,这些都是帝王最关心的核心利益,只字不提什么“人权”、“尊严”等可能引发猜忌的概念。
嘉靖听完,沉吟片刻,微微颔首:“嗯,先不论其他,单从治民来看,你所言不无道理。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然,使其得温饱,知规矩,免于豪强过度盘剥,则自然不易生变。
自古揭竿而起者,确是黔首黎民为多。你能将上海治理得井井有条,商贸繁盛而庶民安堵,已足见你诸般举措,自有其道理所在。”
这番话,算是认可了陈恪做法在“术”的层面的合理性。皇帝关注的,始终是统治的稳固和秩序的维持。
两人又就上海的管理、海贸、乃至一些朝中琐事闲聊了片刻。
嘉靖的问话看似随意,实则往往切中要害,陈恪无不小心应对,言辞恳切,态度恭顺。
时间悄然流逝,夜色已深。嘉靖脸上终是露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态。
他轻轻按了按太阳穴,对侍立在一旁阴影中、如同隐形人般的黄锦示意了一下。
黄锦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尖细的嗓音低声响起:“皇爷,时辰不早了,您该安歇了。伯爷府上,杂家已让人收拾出了干净的院落。”
嘉靖“嗯”了一声,站起身,对陈恪道:“朕今日便在此歇下,陈卿也早些安歇吧。”
陈恪和常乐连忙跪下:“恭送陛下!”
嘉靖摆摆手,在黄锦的搀扶下,向后院走去。自有随行的太监、侍卫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靖海伯府的下人们根本插不上手,只能远远跪着。
直到嘉靖的身影消失在廊庑尽头,陈恪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在常乐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有余悸。
“恪哥哥,方才真是吓死我了……”常乐拍着胸口,后怕不已。
陈恪握住她微凉的手,低声安慰:“没事了,陛下……似乎并未动怒。”
但他眉头却微微蹙起,皇帝此次突如其来的真正微服到访,其目的绝对不简单。
果然,没过多久,太监黄锦去而复返,悄无声息地来到陈恪面前,脸上带着惯有的、恰到好处的谦卑笑容:“伯爷,皇爷已经安寝了。杂家送皇爷进去时,皇爷让杂家给伯爷带句话。”
“黄公公请讲。”陈恪心中一凛,知道正题来了。
黄锦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陈恪和常乐能听见:“皇爷说,‘陈卿之心,朕已知之。上海之事,卿可放手为之,朕……信你。’”
这句话,看似是莫大的信任和肯定,但陈恪却听出了弦外之音:皇帝是在告诉他,你的功劳和心思我都知道了,也默许了你在上海的种种作为,但你要记住,这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臣,叩谢陛下天恩!”陈恪连忙朝着嘉靖寝殿的方向躬身。
黄锦点点头,又凑近了些,声音更低,几乎如同耳语:“另外,杂家再多句嘴。伯爷或许也看出来了,皇爷近日圣体……偶有违和。太医局的方子吃了总不见大好。
皇爷此次南巡,明里是视察上海,实则……也是想寻那位辞官归隐的李时珍李神医,瞧瞧旧疾。
此事关乎龙体安康,乃天字第一号的机密,伯爷心中有数便好,万勿声张。”
陈恪闻言,恍然顿悟!难怪觉得嘉靖面色异常苍白,气息也似乎不如从前悠长!
原来竟是抱恙在身!而且病得似乎不轻,以至于太医院的太医都束手无策,需要皇帝不惜秘密离京,亲自南下寻找那位以医术高超、性情耿直着称的李时珍!
这就说得通了!
以嘉靖晚年多疑且极重颜面的性格,是绝不愿让朝臣尤其是政敌知道龙体有恙的。
秘密寻医,顺便视察一下他这颗重要的棋子——上海,这才是皇帝此次真正“微服私访”的完整动机!
“多谢黄公公告知!本伯明白了!定当守口如瓶!”陈恪郑重承诺,心中却是波澜再起。皇帝的病情,无疑给未来的朝局增添了巨大的变数。
黄锦笑了笑,不再多言,躬身一礼,便悄然退入了黑暗之中。
庭院内,月光如水,树影婆娑。
陈恪独立阶前,望着嘉靖下榻院落的方向,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