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三年春,贡院门前。
会试开始的这天,寅时的梆子声还在街角回荡,贡院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已在晨雾中缓缓洞开,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吱呀”声。
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苏醒,张开了吞吐天下士子的巨口。
陈恪立于贡院东侧的高阶之上,绯色蟒袍在熹微的晨光中流淌着暗金光泽,腰间玉带悬着的御赐宝剑纹丝不动。
他负手而立,目光沉静地扫视着下方黑压压的人潮。
四年前,他也是这汹涌人潮中的一员。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初春清晨特有的寒意。
那一年,也是这般天光未透,也是这般人声鼎沸。
他记得自己排在队伍中段,青布直裰被露水打湿了肩头,掌心因紧张而汗湿。
更记得前方传来的骚动——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举人,被一名膀大腰圆的锦衣卫粗鲁地拽开衣襟检查,动作幅度之大,几乎将那洗得发白的儒衫撕裂。
老举人满面羞愤,口中发出近乎呜咽的哀鸣:“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那声音里的屈辱和无力,曾像一根细针,扎在当年那个年轻举子陈恪的心上。
此刻,眼前的景象仿佛与记忆重叠。
几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正以同样利落、甚至带着几分不耐烦的粗犷动作,挨个检查着鱼贯而入的考生。
他们有力的手指翻检着考篮中的笔墨纸砚,拍打着考生的衣袍袖袋,解开书生的束带查看内衬……动作大开大合,效率极高,却也全然不顾及读书人那点可怜的体面。
一个身形单薄的年轻考生被推搡得一个踉跄,考篮险些脱手,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却不敢言。
陈恪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知乎收藏夹《明代科举入场实录》自动翻开:【锦衣卫搜检,素以严苛迅捷着称,然士子体面,常如敝履弃之】。
他没有犹豫,抬步走下高阶。
皂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声响,蟒袍的下摆扫过湿润的石阶,带起细微的露珠。
他径直走向那名动作最为粗鲁的锦衣卫小旗。
那小旗正将一个考生的包袱抖开,里面的书籍、干粮散落一地,考生慌忙蹲下捡拾,姿态狼狈。
陈恪的手,轻轻落在了那小旗的肩膀上。
那小旗浑身一僵,如同被点了穴道,猛地回头。
看清来人身上那刺目的绯色蟒袍和年轻却威严的面容时,眼中的戾气瞬间化为惊愕与惶恐,腰杆下意识挺得笔直:“伯…伯爷!”
陈恪的手掌并未用力,只是轻轻一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传入那小旗耳中,也落入周围几名竖起耳朵的锦衣卫耳中:
“检查仔细些,务必不留死角。”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正慌忙收拾东西、面红耳赤的考生,声音更沉了几分,“但,把握尺度。”
这六个字,轻若鸿毛,重若千钧。
那小旗和周围的锦衣卫都愣住了。
把握尺度?搜检向来如此,何曾有过“尺度”?他们习惯了雷厉风行,习惯了让这些酸书生们噤若寒蝉,何曾需要顾及什么“体面”?
但仅仅一瞬的愣神后,那小旗猛地反应过来。
眼前这位是谁?靖海伯陈恪!
圣眷正隆的帝党新贵,掌兵部侍郎衔,更关键的是——他岳父是锦衣卫同知常远山!
这位爷在锦衣卫内部,尤其是在常同知一系的弟兄们心中,分量非同一般。
他亲自开口,岂能不听?
“是!卑职明白!”那小旗反应极快,立刻抱拳躬身,声音洪亮。
他直起身,转向手下,眼神凌厉地一扫:“都听见伯爷吩咐了?仔细搜!手脚都给我放轻点!别毛手毛脚的!”
周围的锦衣卫们如梦初醒,纷纷应诺。
动作依旧利落,检查依旧一丝不苟,翻检考篮、拍打衣袍的动作却明显收敛了力道和幅度。
解开考生束带时,手指也刻意避开了敏感部位,动作快而轻巧。
那个被推搡的年轻考生,也被旁边一名年长些的校尉扶了一把,低声道了句“小心”。
这细微的变化,如同投入静潭的石子,在考生队伍中漾开无声的涟漪。
无数道目光,感激的、惊讶的、敬畏的,齐刷刷地投向台阶上那道绯色的身影。
那位年轻得过分、却已位高权重的靖海伯,只是站在那里,一句话。
便让这些素来跋扈的锦衣卫鹰犬收敛了爪牙,为他们这些寒窗苦读的士子,在这森严的贡院门前,保留了一份难能可贵的“斯文”。
陈恪面色平静,对那一道道汇聚而来的目光恍若未见。
他并非刻意收买人心,只是履行副考官的职责,维持这入场秩序,让这场抡才大典少些不必要的屈辱与纷扰。
他缓缓踱步,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井然有序的队伍,扫过一张张或紧张、或期待、或疲惫的年轻面孔。
晨雾渐散,天光一点点亮起,贡院那高耸的明远楼在晨曦中投下巨大的阴影。
表面平静,秩序井然。
但陈恪的心底,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感悄然升起,如同平静湖面下涌动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