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某客栈雅间内烛火通明,酒菜飘香。
陈谨、曹大章、温应禄、殷士儋、梁梦龙五人围坐一桌。
他们都是本届恩科声名鹊起的才子,此刻聚在一起,既是考前小聚,也是难得的交流。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
陈谨兴致勃勃地吟诵了一首新作《咏春闱》,引得众人击节赞赏。
殷士儋随即和了一首《志在青云》,词句间豪气干云,显露出对功名的热望与胸中抱负。
梁梦龙则较为含蓄,以《观海》为题,暗喻宦海沉浮,却也透着一股锐意进取的锋芒。
曹大章抚掌大笑,也吟了一首应景之作,词藻华丽,却少了几分真情实感,更像应酬之作。
唯有温应禄,起初还勉强附和几句,后来便愈发沉默,只是闷头喝酒,脸色在烛光下越来越红,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
“温兄,今日兴致不高啊?”曹大章放下酒杯,带着几分酒意,笑着打趣道,“可是被哪位考官大人拒之门外,心中郁结?”
这本是席间常见的玩笑话,意在活跃气氛。
曹大章素知温应禄性格刚直,不喜钻营,故而随口一说。
谁知这句话如同火星溅入滚油!
温应禄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他“啪”地一声将酒杯重重顿在桌上,酒水四溅。他胸膛剧烈起伏,环视众人,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愤:
“曹兄此言差矣!拒之门外?我温应禄何曾想过要去钻营考官的门路!”他猛地站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般在雅间内响起:“我等寒窗苦读数十载,读的是圣贤书,行的是君子道!到头来,难道就是为了行这等攀附钻营、蝇营狗苟之事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欢声笑语戛然而止,空气瞬间凝固。
曹大章脸上的笑容僵住,随即转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殷士儋和梁梦龙对视一眼,脸上都有些挂不住,泛起尴尬的红晕。
唯独陈谨,一脸茫然地看着温应禄,又看看其他人,完全没明白这突如其来的怒火所为何事。
“温兄,你…你这是何意?”殷士儋试图缓和气氛,声音有些发干。
“何意?”温应禄冷笑一声,目光如刀般扫过众人,“何意?!曹兄拜会严府,殷兄、梁兄拜会徐阁老,难道不是事实?你们以为我不知道?这京城客栈里,哪一扇门后没有点‘投卷’、‘行卷’的勾当?我等苦读圣贤书,难道就是为了学这些歪门邪道,去攀附权贵,以求一个‘捷径’?!”
他这番话,如同利剑,直指在场几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曹大章被当面戳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再也按捺不住。他霍然起身,针锋相对:
“温兄此言差矣!什么叫歪门邪道?什么叫攀附权贵?我等寒窗苦读数十载不假,可这科场之上,难道仅凭几篇文章就能定乾坤?你可知这京城之中,有多少人早已暗中打点,疏通关节?别人都在寻门路,我等若不寻,岂不是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别人取巧,骑到我们头上去?!十年寒窗,难道就是为了给别人做垫脚石吗?!”
他的声音同样激动,带着一种被现实逼迫的无奈和愤怒。
在他看来,温应禄的“清高”简直是不食人间烟火,是迂腐!
殷士儋和梁梦龙脸色更加难看。
他们拜会徐阶,与曹大章拜会严府性质截然不同。
殷士儋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温兄,曹兄,二位且息怒。我殷士儋拜会徐阁老,绝非为求科场捷径!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科考取士,凭的是真才实学,是经世济民之策!我等拜谒徐阁老,是仰慕其清正廉明,是认同其革除积弊、匡扶社稷之志!我等是希望能追随有识之士,一展胸中所学,为国为民做一番实事!此心此志,天地可鉴!岂能与那些蝇营狗苟、只求私利之辈相提并论?!”
梁梦龙也立刻附和:“正是!殷兄所言,亦是梁某心声!我等耻于行贿舞弊,耻于依附奸佞!所求者,不过一个施展抱负的平台,一个为国效力的机会!徐阁老乃清流砥柱,正是我等心之所向!”
他们这番话,既是对温应禄的解释,也是与曹大章划清界限,更是对自己行为的辩解——他们并非“攀附”,而是“投效”,是政治理念的契合。
曹大章听完,却发出一声更加刺耳的冷笑。
他的目光在殷、梁二人脸上扫过,充满了讥讽:“清流砥柱?心之所向?好一个大义凛然!好一个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毒蛇吐信,“既然如此清高,如此不屑于‘歪门邪道’,那你们为何不去拜会那位靖海伯陈恪陈大人?!他如今圣眷正隆,又身兼兵部要职,主持火药局,深得陛下信任,更是此次恩科副主考!论清正廉明,论不徇私情,他陈恪在朝野上下可是有口皆碑!你们怎么不去找他?怎么不去向他‘投效’你们的抱负?!”
他猛地指向殷士儋和梁梦龙,声音尖锐:“莫非是你们身不够正?还是怕他那双眼睛太毒,看穿了你们‘投效’清流背后,也未必就干净的心思?!说到底,你们和我曹大章,又有何本质不同?!不过是一个选了严家,一个选了徐家,都自诩高明罢了!五十步笑百步,装什么清高!”
“曹大章!你!”殷士儋和梁梦龙被这番诛心之论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却一时语塞。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殷士儋和梁梦龙脸上的激愤,也让他们哑口无言。
雅间内再次陷入死寂。
他们当然想过陈恪。
这位年轻的靖海伯,状元出身,战功赫赫,圣眷优渥,更以“孤臣”姿态不依附任何派系,正是他们这些有抱负的年轻士子心中理想的“明主”形象。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无论他们通过何种隐秘的门路递话、投帖,甚至想方设法托关系,得到的反馈都只有一个:靖海伯府闭门谢客,陈大人忙于公务,概不见外客。
陈恪像一块毫无缝隙的磐石,将所有试图“提前投效”或“寻求关照”的门路都堵得死死的。
他的姿态无比明确:考场见真章。
曹大章这诛心之言,精准地戳中了他们心中那点隐秘的、未能如愿的尴尬和一丝难以言说的羞惭。
他们并非不想走陈恪的门路,而是根本走不通!
这让他们之前的辩解,在曹大章看来,显得格外虚伪。
温应禄看着众人反应,尤其是殷、梁二人的沉默,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失望,但更多的是对陈恪此举的认同与一丝敬意。
而陈谨,这位只知圣贤文章的书呆子,此刻才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忍不住。
陈谨怯生生地小声问道:“诸位…诸位兄台…你们…你们在说什么?什么严府?什么徐阁老?什么靖海伯?这…这与科考文章有何干系?圣人之道,不是教导我们‘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吗?这…这私下拜会,岂非有违圣人训导?”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这诡异的寂静中格外清晰,充满了纯粹的不解和困惑,像一盆冷水,浇在众人心头。
让这场因利益与立场而起的激烈争吵,显得更加讽刺和悲哀。
曹大章看着陈谨那茫然无辜的脸,再看看其他人或愤怒或羞愧的表情,突然觉得无比荒谬和疲惫。
他猛地一拂袖,将面前的杯盘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声音冰冷,带着浓浓的失望和决绝,“我曹大章行事,自问光明磊落,为求一个前程,拜会当道,何错之有?总好过某些人,道貌岸然,表面公允,背地里却苟且行事,连自己想投靠谁都不敢明说!这顿饭,曹某吃不下去了!告辞!”
说罢,他看也不看众人,转身大步流星地摔门而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室死寂。
雅间内,只剩下烛火摇曳,以及温应禄沉重的喘息、殷梁二人难堪的沉默,还有陈谨那依旧茫然无措的眼神。
温应禄看着曹大章离去的方向,又看看沉默的殷梁二人,再看看懵懂的陈谨,最终颓然坐下,抓起酒壶,仰头猛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他心中的悲凉与愤怒。
这科场,这官场,比他想象的还要污浊不堪。
而那位靖海伯陈恪,他的铁面无私,此刻在温应禄心中,竟成了这浑浊世道中唯一可见的、却又遥不可及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