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三年春·贡院 阅卷所
贡院深处,阅卷所门窗紧闭,隔绝了春日最后一丝喧嚣。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香、新纸的草木气息,以及十数位阅卷官员身上散发的、混合了疲惫与专注的独特味道。
巨大的案几上,朱卷堆积如山。
这些并非考生的亲笔,而是由誊录所的书吏,用朱砂笔一笔一划重新誊抄的副本。
墨卷即考生原卷则被糊名封存,严密保管。
这便是明代科举的核心防弊制度之一——糊名誊录制。
任你笔迹龙飞凤舞或是娟秀工整,到了考官手中,都变成了统一、工整、无法辨认来源的朱砂字迹。
考官面对的,只是一篇篇匿名的文章,最大程度避免了人情请托与笔迹辨认带来的不公。
陈恪坐在案几后,第一次以考官身份参与这浩大的工程。
他面前摊开一份朱卷,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腰间常乐那只失而复得的香囊,试图驱散连日埋首带来的眩晕感。
他虚心聆听着旁边一位老翰林慢条斯理的经验之谈:“……伯爷请看,这誊录之制,实乃防弊之良法。笔迹既不可辨,考官便只能以文取士。然誊录书吏亦需严查,防其受嘱换卷,或故意誊错……”
老翰林须发皆白,声音平和,带着阅卷多年的从容。
陈恪微微颔首:“多谢前辈指点,此法确为公允之基。”
他目光扫过堆积的卷山,深知这“公允”背后是海量的工作。
每一份朱卷,无论优劣,都要经过至少两位考官之手,甚至更多。
这便是轮房制或称轮阅制。
“一份卷子,若某房考官未取中,标记‘落’或‘下’,亦不可轻易丢弃,”另一名中年考官接话,指着案头不同区域的卷山,“它需流入‘未取卷’池中,由他房考官轮番覆阅。如此,即便某位考官因个人喜恶一时‘走眼’,亦有机会被他房考官慧眼识珠,不至于明珠暗投。”
“正因如此,我等才需如此殚精竭虑啊。”陈恪感叹,目光再次落回眼前的卷子。
工作量之大,令人望而生畏。
考生虽都是举人,但学识水平参差不齐得令人咋舌。
特别是策论题——嘉靖皇帝亲定的“海禁”之议,明显是在测试天下士子对国策的见解与倾向。
陈恪看得眉头紧锁。
大多数文章,要么是泥古不化的祖制扞卫者,引经据典痛陈开海之祸,言辞激烈却空洞无物;要么是盲目鼓吹开海通商,描绘黄金万两流入的美梦,却对如何应对倭寇、管理贸易、平衡财政等实际问题避而不谈,或言之无物。
真正能客观分析利弊、提出切实可行方略者,寥寥无几。
“百无一用是书生,此言……”陈恪心中暗叹,后半句咽了回去,只是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强打精神继续批阅。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刻意炫耀的声音在陈恪案边响起:“靖海伯初次阅卷,想必劳神。本官倒有些心得,这判卷呐,首重立意,次看文采,最后才是经义贴切与否。尤其这策论,须得……”
赵文华踱步过来,脸上堆着“前辈”式的笑容,显然是想抓住这个陈恪“不懂”的领域,好好秀一把资历。
陈恪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他的话,目光专注地落在新一份朱卷的起首几行。
他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案几,示意旁边侍立的书吏将下一份未取卷递过来。
动作自然流畅,完全无视了赵文华的存在和即将开始的“教诲”。
赵文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冻住的猪油。
他张着嘴,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周围的几位考官都注意到了这无声的尴尬,有人低头装作看卷,有人嘴角微微抽动。
赵文华老脸一红,最终只得冷哼一声,讪讪地踱回自己的座位,那背影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铁板。
陈恪根本不在意身后那道怨毒的目光。他的心神已被手中的新卷吸引。
这份策论开头便与众不同。
它没有急于站队抨击或鼓吹海禁,而是如同一位沉稳的史家,从上古“市易有无”讲起,历数商周、秦汉、隋唐、宋元的海路贸易兴衰,条分缕析地阐述开放与封闭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利弊得失。
论据扎实,文气平和,逻辑清晰。
最后,文章竟以极其标准的“颂圣”结尾:“伏惟陛下天纵圣明,洞察幽微,于海疆之策,自有乾纲独断。臣等惟恪遵圣谕,竭诚效力而已。”
陈恪的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
这手法……太熟悉了!
这不正是他当年中举时写《盐铁论》策论的翻版吗?
只不过此人比他当年更加圆融、更加稳妥,那份锐利的锋芒被厚重的史料包裹,最终以恭谨的马屁完美收束,堪称考场“保命”与“展才”的典范。
“好一个‘述而不作’!”陈恪心中暗赞,这种写法,在嘉靖这种喜欢掌控一切的帝王眼中,或许比那些锋芒毕露的激进言论更易被接受。
他提起朱笔,在卷头工整地批下一个醒目的“甲上”,并写下评语:“条陈古今,洞悉利害,立论持中,文理俱优。”
这份卷子,正是陈谨所答。
时间在笔尖沙沙声中流逝。
陈恪又遇到了几份让他眼前一亮的卷子。
一份卷子,字里行间透着刚直与忧虑。
它大胆抨击当下海禁政策的弊端——官商勾结、禁令形同虚设、沿海民生凋敝、卫所糜烂无力抗倭。
但同时,它并非一味否定,而是在痛陈之后,隐隐流露出“穷则变、变则通”的求变之意,提出“严查私贩,重振武备,以威立禁”或“于闽粤择良港,设市舶司严管,以疏代堵”的初步设想。
虽然具体措施仍显粗糙,但其间的忧国忧民之思与一丝不囿于陈规的灵气,让陈恪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海青天”的影子。
他对海瑞那种近乎偏执的刚直并非全然认同,但那份为民请命、不畏权贵的赤诚风骨,他始终心存敬意。这份卷子,他同样批了“甲上”,评曰:“痛陈时弊,忠直敢言,亦有变通之思。”
而这正是温应禄的文章。
另一份卷子则充满了大胆的想象力与改革热情。
作者以宏阔的视野,描绘了开海通商后万国来朝、货殖繁盛的景象,甚至提出“以商利养水师,以水师护商道”的构想,隐隐触及了海权思想的边缘。其字里行间洋溢着对未知海洋的向往和对未来的乐观预言。
陈恪细读之下,推测作者可能是沿海人士,见闻使然。
他欣赏这份超越时代的见识,但也深知在此时的大明,这样的蓝图需要何等能力与魄力的人才能支撑。
他批了“甲中上”,评曰:“视野宏阔,具前瞻之识,然实施之艰,犹待深虑。”
这无疑是梁梦龙的手笔。
还有一份卷子,论证同样偏向开海,但风格迥异。
它少了梁梦龙的浪漫想象,多了几分刚猛务实。
提出的方案更加具体,甚至涉及如何协调九边防御、防止因海贸重心转移而削弱北防的考量,显示出作者不仅关注海疆,更有全局的战略眼光和妥协务实的智慧。
陈恪从中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气质——像极了实干派高拱,锐意改革却并非不知变通。
他也给了“甲上”,评语:“论策务实,兼顾全局,刚健有力。”这便是殷士儋的答卷。
阅卷所内烛火长明,香烟袅袅。
十余名考官如同沉入卷海的舟子,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偶尔的轻咳或疲惫的叹息打破沉寂。
巨大的朱卷山丘仿佛永无削减之日。
陈恪埋首其间,颈椎酸痛,双目干涩,但精神却高度集中。
阅卷所的空气沉闷凝滞,唯有烛火摇曳的微光与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交织。
陈恪面前的朱卷换了又换,那份初入考官行列的新奇与使命感,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无奈所取代。
与陈谨的史论通达、温应禄的痛陈时弊、梁梦龙的前瞻开阔相比,更多的卷子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
许多文章,辞藻华丽得近乎浮夸,引经据典堆砌如山,乍看之下花团锦簇,字字珠玑,细究其里,却空洞无物。
洋洋洒洒数百言,竟不知所云为何物,如同一个精心打扮却腹中空空的草包。
“呜呼!夫海禁之策,乃祖宗成法,垂范万世是矣!其利国利民,泽被苍生是矣!然或有奸商小人,罔顾法纪,私通海寇,祸乱地方是矣!此诚可恨可叹,法所不容是矣!……”
陈恪的指尖重重划过这份朱卷上的文字,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这些“是矣”如同粘腻的蛛网,缠绕在每一句论断之后,将本可流畅的行文割裂得支离破碎,更添一股令人牙酸的酸腐气。
他耐着性子又看了几行,通篇皆是如此!
华丽的辞藻下,翻来覆去不过是些“祖宗成法不容轻变”、“奸商当诛”的车轱辘话,论证单薄,逻辑混乱,偏偏句尾必缀一个生硬无比的“是矣”。
“荒谬!”陈恪心中暗骂一句,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感涌上心头,连带着太阳穴都突突直跳。
他想起了前世做研究生时,导师批阅他那份自以为是的初稿时,曾流露出的那种混杂着失望、无奈与强忍不耐的神情。
当时的他,还曾暗自腹诽导师耐心不足。
此刻,身处考官之位,他才真正体会到那种感觉。
那就是当你满怀期待地翻开一份承载着无数心血与未来命运的试卷,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滩裹着华丽糖衣的学术排泄物。
那感觉,岂止是烦躁,简直是生理性的不适!
啪!”朱笔被重重搁在笔山上,发出一声轻响。
旁边正埋首阅卷的一位老翰林闻声抬头,浑浊的老眼透过玳瑁眼镜投来询问的目光。
陈恪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那股想把这卷子揉成一团扔出去的冲动,勉强挤出一个“无事”的眼神,提笔在那份“是矣”连篇的卷头,批下一个冷冰冰的“下下”,评语只有两个字:“空泛,文理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