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之后,圆通僧独自前来。
竹林之中,一席委地,一老僧与一稚子相对而坐。
“贫僧此次犯了贪念,自当受罚。”
圆通僧看着这座与寺院渊源不浅的老屋,有些唏嘘,“只是不知如何才能了结这段因果?”
“和尚此次只犯了贪念,却没动嗔念,故而还能了结因果。”
这和尚的口才是专业的,李步蟾没有心思跟他打机锋,“我即将赴县城读书,家中尚余十亩薄田,小子力弱,无暇顾及。”
“这倒是巧了,敝寺僧众日多,寺产不足。”
圆通僧闻弦歌而知雅意,他看着李步蟾,缓缓地说道,“若敝寺想得此间田亩为寺产,不知需费银钱几何?”
“小子年幼,不通稼穑,哪里知晓这些。”
李步蟾不去看圆通僧,抬头看着漫天竹影,凌空而扫,似乎想扫去充斥天地之间的秽气,“我想,薄田所值几何,就看在大和尚心里,这段因果值得几何了?”
大明承平已久,田地所值居高不下,但各地又有不同。
以全国来说,南贵而北贱。
以长江来说,江南贵而湖广贱。
以湖广来说,武昌贵而长沙贱。
以长沙来说,长沙贵而安化贱。
一亩上等水田,置于江南可值银二十两,若是安化,则不过十两。
一亩中等水田,置于江南可值十两,若是安化,则不过五两。
“阿弥陀佛!”
圆通僧起身,在竹荫中缓步转了起来。
转了两圈,清风拂体,带走了些许燥热,他洒然一笑,“小施主这十亩田地,敝寺作价一百五十两,如何?”
“一百五十两?”
李步蟾也站了起来,似笑非笑,“大和尚这把可是亏得大了!”
李氏之田,不知几亩上等几亩中等,暂且估算为五亩上田五亩中田,便是七十五两。
金轮禅院这是出了倍值,以求来化解这段因果了。
“实无所舍,亦无所得。”
圆通僧笑道,“金轮禅院为李氏先祖所建,此是一桩因果。如今李氏后人卖田读书,此又是一桩因果。用一笔银钱,了两桩因果,善哉善哉!”
看圆通僧的姿态,李步蟾也不禁有一些佩服,这个老僧,力不用老,事不做绝,总能留有一分余地可供转圜,若是不念佛经而习儒典,怕不也是侧身庙堂的大人物。
李步蟾弯腰卷起地上的藤席,斜倚着楠竹,拍拍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交给圆通僧。
“和尚,如你所愿,因果了了!”
李步蟾自顾自地负席而去,圆通僧展开留纸,只看了几行,手就哆嗦起来。
“洪武五年五月,太祖诏曰,“僧道之教,以清净无为为本,往往斋荐之际,男女溷杂……”
“洪武六年十一月,太祖令曰,“府州县止存大寺观一所,并其徒而处之,择有戒行者领其事。若请给度牒,必考试精通经典者方许……”
“洪武二十四年六月颁行之《申明佛教榜册》……令下之后,敢有不入丛林……必枭首以示众,容隐窝藏者,流三千里。”
“洪武二十七年正月颁行之《避趋条例》,“务要三十人以上聚成一寺,二十人以下者悉令归并……其寺宇听僧拆改,并入大寺……止许容身,不许创聚……止守常住,笃遵本教,不许有二,亦不许散居,及入市村……”
“永乐十年,太宗谕,“若僧道不守戒律,与民修斋诵经,并计较报酬厚薄,或修持不诚,饮酒食肉,游荡荒淫……男女杂处无别……杀无赦。”
“……”
一张轻飘飘的纸张,抓在圆通僧的手上,却宛如千斤巨石,饶是他用尽全力,兀自有些拿捏不住。
绵绵的细汗从额头的皱纹里渗出,爬过沟沟壑壑,蜿蜒拐到嘴角,很咸。
竹林中的圆通僧,看不到自己的脸色,但他知道一定是敷粉一般惨白。
“缘道而行,无处不可往,依势而作,无物不可御。”
此时此刻,圆通僧算是真正明白了皮司吏说的阴阳之意。
他无比庆幸,这次听从了皮司吏的话,过来跟李步蟾化解恩怨,了结因果。
要真是等到李步蟾年长,抛出这撒手锏,金轮禅院恐有覆灭之灾,寺中僧人只怕也有不少要去见佛祖。
宋元以来,佛门大兴。
蒙元礼佛,建寺之风大炽,“凡天下人迹所到,精蓝胜观,栋宇相望”。
据蒙元至元二十八年十二月的统计,“宣政院上天下寺宇四万二千三百一十八区,僧尼二十一万三千一百四十八人。”
这还是蒙元之初,到得元末,更是不知凡几,兴盛的佛寺不知占了多少良田,没了多少丁壮。
朱元璋曾出家为僧,又是依白莲教起事,对佛门之利害洞若观火。
建国之后,朱元璋对佛门的管理之严,亘古未有。
僧人必须有度碟,取得度碟者,不但要精通佛法定期考核,还有年龄限制,必须在四十岁以上。
僧人若是不守清规戒律,败坏门风,动则喊打喊杀,人头滚滚。
对于佛寺,更是严厉至极,不到规模的,不到年头的,一律“并寺”处理。
洪武寺院归并之烈,如风卷残云,雨打青烟。
仅苏州一府,便归并寺院庵近六百所,湖州府,亦归并近四百所。
“吾苏故多佛刹,经洪武厘革,多所废斥,郡城所存仅丛林十有七。其余子院庵堂,无虑千数,悉从归并。”
吴地太远,便说湘楚之地。
千里之内,最为驰名者,是岳州府华容县的西禅寺,距长沙府不过三百里。
西禅寺始建于李唐垂拱二年,足足享了八百多年的香火,号称湖广名刹。
从峨嵋山到九华山礼佛,西禅寺是必经之禅林,大明建国之时,太祖还曾御赐“第一山”匾额。
就是如此古寺名刹,也在洪武年间,一纸令下,与仙鹅、普莲、圆觉、普贤、岳城、延寿诸寺归并为一寺。
金轮禅院却是侥天之幸,因是李氏之坟寺而逃过一劫。
并寺之风,从洪武刮到了永乐,到永乐十五年闰五月,太宗也“命礼部榜示天下”,“禁僧尼私建庵院”。
不过,自永乐之后,大明对佛门的管理,日趋松弛,佛风又起。
自正统至天顺,京城内外建寺赐额者二百余区,成化十七年,京城内外敕赐寺观至六百三十九所,后复增建,以至西山等处相望不绝。
太祖太宗的佛院“归并”之令,度碟管理之令,渐渐湮没无闻。
但是,湮没无闻归湮没无闻,太祖之令可是祖制,从未宣布废止。
若是李步蟾手持太祖之令律,闯衙而告,哪一条都能让金轮禅院堕入深渊。
它小小的金轮禅院,有哪一处比得上千年古刹西禅寺了?
墙上画着西厢的金轮禅院,又有哪一条经得起推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