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冯四过去叫他,已经没有了以往的恭敬,孙庠就知道出事了,他看了看桌上的试卷,哪里还不知道事情出在哪里?
明知事已至此,孙庠脸上却仍然不见一丝愧色,“东翁,稍安勿躁,区区小事,何至于大动肝火啊?”
郭瀚一拍桌子,勃然道,“孙公序,你明知我之所求,却背主卖题,将本官清誉毁了,前程毁了,于你有何好处?”
“东翁,请勿小题大做,我心里有数,不至于的!”
孙庠云淡风轻,竟然施施然在李若虚的那张椅子坐下来,摊开考卷一看,看到卷内的批条,先是一愣,又是一乐,“府学这帮孙子,是真特么孙子!”
孙庠信手拿出来两张批条,先看的这张,是案首卢瑾的,写着一个“粗”字,孙庠乐呵呵地道,“当怜此作同嫪毐,一入卿房便觉粗。”
这话粗鄙之极,让他对着人家考卷说来,更是无礼无德。
见他这般作态,全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郭瀚怒不可遏,眼里都要冒出火来,“孙公序……”
“东翁莫急!”
孙庠笑着摆摆手,又看到李若虚的那张批条“欠利”,他的笑意更浓了,“这两字批得到位。”
他伸手拿过郭瀚的茶杯,也不嫌弃,喝了一口,笑道,“已去本银一千两,利钱还要欠三年。郭提学,你何时能够还钱呐?”
“你!”
郭瀚猛地站起来,双手撑着书案,似乎被人当头击了一闷棍,霎时脱去了所有的光鲜和愤怒。
他嗓子里似乎吞了木炭,涩声道,“欠你的银子,不是早就说好了么,你任幕僚三年,本息三年还清!”
孙庠呵呵一笑,将卷子放下,“东翁,话是这么说,但要是能提前结清,又何必久拖不决?”
他转头北望,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温情,“月前孙某收到家书,拙荆患了乳岩,大夫说是心情压抑所致,拙荆跟随我二十年,为我生儿育女伺候公婆……”
乳岩就是后世的乳腺癌,治病的因素,最大的可能便是心情压抑,孙庠伉俪情深,必须赶回去照顾妻子,倒也是情有可原。
孙庠回过头来,看着郭瀚,诚恳地道,“东翁,算我食言,我等不了三年了,我不是张季鹰,但今年秋季也必须北返归京!”
“乳岩?”郭瀚怔怔地看着孙庠,颓然坐在官椅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孙庠是他的幕僚,更是他的债主。
或者说,是他的债主,所以成了他的幕僚。
大明的俸禄之低,历代未见,朱元璋在制定薪酬制度的时候,算盘都不知敲烂了多少把。
在大明,哪怕是最高的正一品高官,一年的禄米也只有一千石,俸钞三百贯,而最低的从九品,只有禄米六十石,俸钞三十贯。
俸禄如此之低,在发放之时还要大打折扣,打到骨折。
这点钱米,若是家中人口不多,只是用来养家糊口的话,还是勉强够用的,但当官为的是一个体面,有谁只是为了养家糊口的?
郭瀚在翰林院厮混了十年,七品的翰林院编修一职,是无数读书人梦想的职位,可他一年的收入,却只有四十五两俸禄再加几斤禄米。
就这点俸禄,够干啥的?
他一个外地人,在京为官,怎么也得租个像样的房子住,怎么也得养一两个佣人,那每个月起码要二三两银子,大半的月俸就没有了,这还不包括吃饭穿衣坐轿骑马。
还剩了些许碎银,要应付的地方却是太多了。
他还有父母需要供养,兄弟需要资助,妻子要买脂粉,儿子要上私塾,处处都得花钱,还有他郭家就出了一个进士京官,亲戚族人都指望着他接济……
读书人出息之后,一般都是“改个号,娶个小”,这一宗宗的,逼得郭瀚连小妾都不敢纳了,每个月剩余的那点碎银,就是掰成两瓣花都是不够花的。
这还不止,最大的支出是应酬,官场讲的是人脉,不去衙门坐班没关系,不去应酬却是万万不能的,你不应人家的局,你就被排除出局了。
可怕的是,随着人脉越来越广,应酬也越来越多,银钱也就越不够用。
为了筹钱,郭瀚不知道低头遮脸,跑了多少次当铺,以至于他出京外放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当铺赎出家当。
当官当到这份儿上,还想着维持体面,就只能借钱了。
向谁借呢?
京城不只是一个郭瀚,而是有无数个郭瀚,他们都是穷得叮当响的京官。
顺应而生的,就有专门给这些穷京官放贷的行当,这些放贷者被称为“赌子”。
为什么叫“赌”呢?
因为这些京官穷得铃儿响叮当,是家徒四壁的无产者,想得到收益,只能期待这些京官要么升调到油水衙门,要么外放到地方肥缺。
但这都是不确定的,好位置都眼馋,是苦是甜是肥是瘦,谁能说得定呢?
一旦收不回来打了水漂,你还不能动粗,人家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由不得你胡来。
但赌中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赌子与官员达成的协议,是要“聘请”自己当随从,并且说明掌管衙门某事。
他们就是靠着做随从的这份预期收入,来对冲放贷的风险,官员带着他们上任,有一个雅号叫“带赌子”,戏称“带肚子”。
孙庠,便是郭瀚带的赌子。
两人对视半晌,齐声长叹,一时间都没了说话的兴致。
良久之后,郭瀚起身走到窗边,“公序,我有同年陶奭龄,他有一妙语。”
“奭龄兄言,人之一世,有“五计”也!”
“十岁之前,是为“仙计”,真如神仙一般。可以依依父母,嬉嬉饱暖,无虑无营,忘得忘失。”
“二十及冠之后,是为“贾计”,便如商贾一般。需要坚强自用,舞蹈欲前,视青紫如拾芥,鹜声名若逐膻。”
“三十而立也,是为“丐计”,即如乞丐一般。利欲熏心,趋避着念,官欲高,门欲大,子孙欲多,奴婢欲众。”
“五十知命,是为“囚计”,只如囚犯一般。嗜好渐减,经变已多,仆起于斗争之场,享寒于险巇之境,得意尚有强阳,失意遂成枯木。”
“花甲之后的终老之年,是为“尸计”,余生无多,只剩等死。聪明既衰,齿发非故,子弟为卿,方有后子,期颐未艾,愿为婴儿。”
郭瀚感慨一番,又走了回来坐下,摇头苦笑道,“本官不惑之年,算是一丐了!”
***
夜。
溁湾镇,青云客栈。
李步蟾孤身坐在堂前,桌上放着一个酒瓮,青灰色的陶瓮爬满细密的龟裂纹,像一张苍老的树皮。
瓮口覆着的油纸用麻绳紧紧扎住,隐约透出一缕沉郁的酒香。
今日一早,张子云便扶棺回乡,李步蟾在送别之后,便搬到了青云客栈。
那日夜游的诸生,约好了放榜之后,取中之人置酒请客,他既然取中了,便依诺买了一瓮陈年老酒,在此恭候。
但从午时等到如今,也不见有一人前来赴约饮酒。
科场这条路,有人哭着走,有人笑着过,哭的人多,笑的人少。
渐渐地,溁湾渡没了声响,客栈也没了声响,一灯如豆,将酒瓮刷下一片阴影。
天地之间,只有湘水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