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归还是小瞧了那小李施主,老僧输得不冤。”
圆通僧想了想,洒然一笑。
“大和尚此言差矣!”
皮司吏走到坟前,扶正了有些歪倒的摽祀,叹道,“你不是输在小瞧了他,也不是输在妄动心念,而是输在找错了对手。”
“这个尘世间,不是阴,就是阳。阴者可做不可说,可以意会不可言传,虽然有效,但终归不是堂皇大道,上不得台面。
而阳者,以圣人之言为表,以律令之法为里,以出将入相为根,以言出法随为用,大势之行,顺昌逆亡。”
说到这里,皮司吏转身对着圆通僧,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锞子,递给圆通僧,“那童子祖父为典史,熟谙大明律令,父亲为秀才,熟读四书五经。”
“他走的是大道,附的是大势,缘道而行,无处不可往,依势而作,无物不可御。”
皮司吏顿了顿语气,“和尚,你该庆幸,他现在只是九岁童子!”
“皮施主之言说得通透,老僧受教。”
圆通僧眯着眼睛,瞟了一眼皮司吏手里的银锞子,“不过,施主这是何意?”
“那李步蟾今年是九岁,明年就是十岁!”
皮司吏的手直直地伸着,“皮某人无根无底,又没有佛祖庇佑,不敢有这样的对手,故此原物奉还。”
“皮施主此言亦是差矣!”
圆通僧呵呵一笑,伸手一握,将皮司吏的手掌合拢,“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如今坟依旧人依旧而寺亦如旧,又能染上几分因果?”
皮司吏的手渐渐地有些柔和了,这和尚说的倒也不错,金轮禅院得罪了人家不假,但到底没有将事情做绝,也不是没有回旋之处。
圆通僧继续说道,“莫说魔王波旬与佛陀之间亦可说话,贫僧观那童子,既清且正,自是可以说话之人。”
老僧手上微微使劲,将皮司吏的手压了下去,“皮施主不是还要去沙湾村么,若能消去一段因果,岂非也是一桩功德?”
***
“小蟾,吃饭了!”
蒋桂枝来到廊前,仰头唤了一声。
李步蟾的脑袋从阁楼伸出来,冲灶房那边吸了口气,脱口而出,“腊肉煨笋!”
蒋桂枝抿嘴一笑,“快下来,煨了一个时辰,味儿都透进去了!”
李步蟾的脑袋缩了进去,接着“噔噔噔”就跑了下来,跑到灶房,蒋桂枝已经把饭给他盛好了。
谷雨时节的春笋,味道特别鲜美,别名“傍林鲜”,用腊肉一煨,神仙能不能忍住不好说,石室先生文与可和苏东坡,这两兄弟肯定是忍不住。
文与可自带熊猫属性,平生最喜竹,吃也是竹,画也是竹,“胸有成竹”就是说他画画。
他在做临川太守之时,苏轼苏辙兄弟俩过去做客,文表哥也不拿他们当外人,天天请他们吃竹笋。
有一天,文与可一家正在吃饭,吃的正是煨笋,忽然收到苏轼的书信,信中写了一句诗。
“想见清贫馋太守,渭川千亩在胸中。”
苏表弟之“笋”是有名的,诗中吐槽,表哥啊,如今竹子都已贱如蓬草了,你还不打算放过它们,我掐指一算,你老兄又穷又馋,肚子里怕是装了千亩竹林了吧?
读到此句,文与可一声“卧槽”,一口饭喷得满桌子都是,这就有了“喷饭”的典故。
今日的煨笋中,有四片厚厚的腊肉,自从手里有了两锭银子,蒋桂枝不但敢搁肉了,还敢厚切。
一顿饭吃得香甜,李步蟾摸摸隆起的肚子,由衷地感慨,“桂枝的手艺又进步了,我这个肚子,又要多装二亩竹林了!”
得到李步蟾的称赞,蒋桂枝眉眼带笑,就听得屋外有人叫唤,“李步蟾在家吗?”
声音似曾相识,李步蟾出来一看,竟然是县衙刑房的皮司吏。
对于这位,李步蟾还是有些好感的,寒暄过后将他迎进屋内,让蒋桂枝给他泡茶。
“皮某人做了把不速之客,却是叨扰了!”
看着眼前的童子,皮书办眼神有些复杂,从包里取出判书,交给李步蟾。
“……”
“坟茔系李氏祖坟,着金轮禅院即刻将李氏祖坟恢复原状,界石界沟一如既往。
万佛楼系金轮禅院违律所建,着该寺即刻拆除。
金轮禅院系北宋年间李氏先祖所建,着该寺于所拆之万佛楼处,建墓祠一间,供奉李氏先祖之牌位,并置建寺石碑于内。
金轮禅院不得再扰坟茔,李氏亦不得于此地再添新坟。
熙宁旧事已成过往,双方此后两不想干,各安其事。
此判。”
看着判书上朱红色的大印,李步蟾嘴角噙笑,眼里却没有笑意。
从这个判决看来,是他李步蟾大获全胜。
不但祖坟得以保全,还赔一间墓祠,而金轮禅院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连半成的万佛楼都要拆除。
唯一对李氏不利的,也就是以后不能再在那里建坟,金轮禅院也完全跟李氏脱钩。
但对于李氏来说,他们几百年下来都没添过新坟,也没想过对金轮禅院指手画脚,这个所谓的不利,也就是纸面上的不利。
但是这个判决,还是让李步蟾有些不爽。
金轮禅院的暗箱操作,里老的伪证,钱大音的上下其手强迫甘结,只字不提。
这次的判决,简单明了,就是祖坟之争,丝毫而不涉及其余。
或许,这就是那天宝庆府陈推官跟他说话的用意。
“皮司吏,劳你稍候,我去趟书房。”
李步蟾拿着判书上楼,取过印泥,在甘结上画押,摁上手印,下楼交给皮司吏。
这个手印一摁,表示李步蟾服从此次判决,此次祖坟争端,就此结案。
“此次纷争,是李小郎受了委屈了!”
皮司吏将甘结收起来,感慨道,“但说起来,金轮禅院那边也是吃了大亏,损失不轻啊!”
“呵呵!”
李步蟾微微一笑,淡淡地看着皮司吏。
过了一阵,皮司吏脸色都有些不自然了,李步蟾问道,“皮司吏是打金轮禅院来?”
皮司吏点点头,都是明白人,没必要云山雾罩,他挑着眉头笑了笑,“我是否有这一分薄面,做上一回鲁仲连?”
“皮司吏言重了,当日在县衙,唯有你给我这稚子一杯热茶,步蟾感念在心。”
李步蟾稍作沉吟,说道,“李氏老屋狭窄,不堪容膝,但喜尚有两亩竹林,可供谈禅,那圆通和尚若是不嫌鄙陋,便请他移动法驾,竹林一叙吧!”
皮司吏点点头,松了口气。
人世间的事,不是动口便是动手,只要能谈,那就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