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7年冬月,十一月初六日正午时分,小火轮“湘江号”正吃力地逆流而上,犁开浑浊的江水,缓缓靠近长沙城。
谭嗣同凭栏独立,凛冽江风扑面,吹动他青布长衫的下摆。
眼前,苍茫的湘江浩浩荡荡奔向天际,远处巍峨的岳麓山在冬日薄雾中显出一种沉郁的青色。
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腥与烟火气息的空气,胸中翻腾着离家数年的复杂滋味——自二十岁踏入科场,才情卓绝却屡屡失意,直至而立之年依然名落孙山。
而《马关条约》带来的奇耻大辱,更如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头,那故纸堆里的蝇营狗苟,他早已弃如敝履。父亲谭继洵——湖北巡抚,恼怒之余,终究拗不过他弃考的决心,只得花银子在江宁(南京)为他捐了个江苏候补知府。
那虚衔如同水中月,官场中人无人将他放在眼里。
他索性一头扎进西学,广结志士,一心追寻那救亡图存的维新大道。
此番回湘,明为受盛宣怀所托勘探矿产,实则是奔向长沙那风起云涌的维新浪潮,为这古老帝国寻觅一线生机。
“驹隙任添新岁月,马头还我好山川。”他低声吟哦,心中激越之情如这脚下的江水般奔涌。
他并非文弱书生,早年随父驻守西北边陲,练就一身骑射功夫。
忆起当年,他常策马出塞,与边关将士痛饮青稞烈酒,高歌苍凉的伊凉曲调,以广漠为席,枕戈待旦。“曾经沧海,又来沙漠,四千里外关河”——这辽阔山河赋予了他鹰隼般的视野和熔岩般滚烫的生命。
十七岁那年,在西北湘军安定大营,他竟说服军士带他纵马深入大漠。
狂风卷起飞沙走石,如鬼哭狼嚎,他们弯弓搭箭,驱逐野兽,夜宿黄沙,饮黄羊血,“杂雪而咽”。
篝火旁,他拨动琵琶,引吭高歌秦腔,豪情直冲霄汉。
两年后,大雪纷飞,他竟又率一队骑兵,在河西走廊策马驱驰七个昼夜,行程一千六百余里。
荒山野谷,人迹罕至,饥渴交加时便“斧冰作糜”。
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血肉淋漓,他却浑然不觉,迎着割面的北风长啸:
“遇西北风大作,沙石击人,如中强弩……臂鹰腰弓矢,从百十健儿……大呼疾驰,争先逐猛兽!”
那份少年意气,狂飙突进,仿佛只有西汉的霍去病方能与之比肩。
船甫一靠岸,谭嗣同便如离弦之箭,直奔小东街的时务学堂。
今日正是开学吉日,学堂门前,满地殷红的爆竹碎屑犹散发着硝烟气息,大门两侧一副红底黑字的对联在冬日微阳下灼灼生辉:
“三代遗规重庠序,九州奇变说山河”。一股热流瞬间涌遍全身——湖南的维新大幕,已然轰然开启!他大步踏入,梁启超、熊希龄等人脸上洋溢着喜气,众人相见,分外激动。
谭嗣同胸中豪情激荡,不及寒暄,径自取过笔墨,挥毫写下一联:“揽湖海英雄,力维时局;勖沅湘子弟,共赞中兴。”墨迹淋漓,力透纸背,字字如金石掷地。
他迫不及待地翻阅起梁启超亲拟的《开办时务学堂大概章程》与《时务学堂功课详细章程》,目光如炬,时而点头赞许。卓如(梁启超字)深得乃师康有为真传,更显激进。
然而,他眉头微蹙,直言不讳:“卓如兄,政学、开民智,固为根本。然当今之世,救急之方,尤在培植真才实学之士,特别是西方格致之科学啊!”
梁启超闻言,只是温和一笑,并未深谈,旋即又全神贯注于案头。
他比在《时务报》时更加辛劳,以《孟子》、《公羊春秋》为教材,宣扬民权思想,播撒变革的火种。
每日授课四小时,夜深人静时,仍伏案批阅学生蔡锷等学子的读书札记,每条评语洋洋洒洒可达千言。
他正是通过这字斟句酌的批语,将激进的变革理念悄然注入青年学子的心田。
学生们札记中偶露的进步思想与民主要求,总能得到梁、谭等人热情洋溢的鼓励与引导。
湖湘学子的思想,如春笋般悄然顶破千年封建冻土,挣脱着无形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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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湘月余,谭嗣同除却矿务,全力奔走筹办南学会。
当湖南巡抚陈宝箴的牌示传来——同意开南学会,且以巡抚署孝廉堂为集会讲学之所——谭嗣同精神大振,拍案而起:
“好!以此为根基,假以时日,必成湖南士绅之议院!纵使陈中丞他日离任,继任者亦难撼动此局!”
梁启超亦感振奋,两人目光交汇,心意相通:这南学会,当如京师强学会,研习新学,凝聚同志,成为推动维新变法的先锋堡垒。
岂料此时,陈宝箴却催促谭嗣同速去武昌,敦请盛宣怀早日派洋矿师来湘探矿,湖南定当全力配合。
谭嗣同不敢怠慢,星夜兼程赶赴武昌。然而盛宣怀先是推说矿师外出勘探,需待时日。
苦等十余日后,竟又变卦,以“天寒水浅”为由,断然拒绝派员。谭嗣同满腔热望化作冰水,愤懑难平。
孤灯寒夜,他欲借酒消愁,却愁更浓。恍惚间,忆起当年随父在兰州的一个冬夜,也曾这般孤愤难眠,吟哦过:
“苦月霜林微有阴,灯寒欲雪夜钟深。此时危坐管宁榻,抱膝乃为梁父吟。斗酒纵横天下事,名山风雨百年心。摊书兀兀了无睡,起听五更孤角沉。”
人微言轻,壮志难伸,徒唤奈何!他只得收拾行装,黯然返回江宁(南京)度岁。
临行前,他禀明父亲谭继洵,将应陈宝箴之邀,弃官回湘,全力襄助新政。
值此国难深重之际,老父竟未过多阻拦,这默许反令谭嗣同心绪复杂,唏嘘不已。
他一向行事果决,春节刚过,便携夫人李闰及家眷自江宁启程返湘。
为免除后顾之忧,全力投身新政,他将李闰送回浏阳老宅安顿。
陈宝箴闻其归来,甚感欣慰,殷切嘱托:“复生啊,你回来正好!襄助秉三(熊希龄字),办好时务学堂与南学会,此乃湘省新政之基石!”
谭嗣同目光炯然,慨然应道:
“中丞放心!值此国家存亡绝续之秋,嗣同必竭尽心力,务使南学会成为我湖南士绅议政维新、共商国是之重镇!”
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二月初一日,南学会开讲之日。
谭嗣同早早来到孝廉堂。当他那颀长挺拔的身影如孤松般立于讲席之前,堂内众人目光齐聚,暗自赞叹:
好一位意气风发的奇伟男儿!他演讲的题目是《论中国情形危急》。
神情肃穆,声音沉痛,讲到日本明治维新后的强盛,讲到土耳其衰亡的惨痛教训,字字如刀,句句似火。
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闻所未闻的危局,令满堂听众杨昌济等如痴如醉,血脉贲张,只觉亡国灭种之祸迫在眉睫,唯有维新变法,方能救亡图存!
南学会一鸣惊人!此后,各府州县纷纷响应,成立分会,遥相呼应,实开中国地方议会制度之先河。
不久,樊锥在邵阳创立分会,谭嗣同亦返回浏阳,发起成立了群萌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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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风暴已在悄然酝酿。梁启超等人在时务学堂学生札记和课堂问答中的批语,涉及平等、民权、废除跪拜、变更服饰、开设议院等激进主张,并借儒家经典、诸子学说阐释其民权思想。
这些惊世骇俗之论起初只在学堂内部流传,风气日益激扬,外界尚不知晓。及至年底放假,学生将载有这些批语的札记带回家中,激动地向家人宣讲。
家长们骤然色变,消息如野火燎原,迅即在长沙城内掀起轩然大波。守旧势力如临大敌,视之为洪水猛兽,疯狂地口诛笔伐,对维新派展开猛烈攻讦。
新年开学,梁启超因过度劳累,竟至病倒。谭嗣同闻讯,忧心如焚,急往探视。病榻前,两人执手相望,情谊真挚。
共同的理想,对国家富强的深切期盼,是支撑他们面对惊涛骇浪的精神砥柱。
然而,他们早已成为守旧势力的眼中钉、肉中刺,恶毒的詈骂如毒箭般向他们射来。
梁启超病情日重,不得不离湘赴上海就医。
谭嗣同送至码头。江风凛冽,吹动二人的衣袂。
望着载着挚友的船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浩渺烟波之中,谭嗣同双目模糊,心头沉重如铅,唯恐此去便是永诀。
船行江上,梁启超面色苍白却目光如炬,对同行者立下誓言:“今日之艰难险阻,非有抛却此身之决心,不能竟其功!”
其声斩钉截铁,如同咒誓,“万一失败,同志杀尽,只留自己一身,此志仍不可灰败!”初春的长江,寒意未消,他的话语竟如谶语,在呜咽的江风中回荡。
不久,迫于守旧势力的巨大压力,陈宝箴的态度开始动摇,对维新派施加了诸多限制。
梁启超为时务学堂精心擘画的教学方针与课程,在无形中名存实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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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困局,谭嗣同、熊希龄等一批年轻志士并未退缩。
他们决意创办一份日报,为维新事业摇旗呐喊,开辟新的宣传阵地。
很快,以熊希龄为首,维新同仁组成董事会,众人集资,《湘报》应运而生。
尽管陈宝箴最终同意设立《湘报》,却定下了诸多限制:
报纸须以绝大部分篇幅刊登朝廷谕旨、官府公文、奏疏,报道本省新政、各国时事、杂闻、商务。论说文章虽可登载,但只许平和议论时政,“不准放言高论”。
在商议主笔人选时,谭嗣同力荐挚友唐才常,盛赞其“学贯中西,识见宏阔,为人持重能吃苦,且有主笔之经验!”
熊希龄深表赞同。陈宝箴却面有难色,沉吟道:
“佛尘(唐才常字)此前在《湘学报》上言论激烈,鼓吹救亡变法,已颇令张香帅(张之洞)不悦。”
谭嗣同急切地解释:“中丞明鉴!佛尘眼见列强环伺,瓜分之祸迫在眉睫,朝廷大员却一味守旧,故言语间难免激愤,欲以此唤醒民众。
只要事前多加商榷,日常严加督促,当不至于有过激之论!”陈宝箴素知唐才常才华横溢,性情也非极端,终于点头应允。
唐才常得任主笔,如鱼得水,以笔为枪,在《湘报》上刊发大量激越文章,大力宣扬“爱国之理”、“救亡之法”,倡导变法维新,与守旧势力展开针锋相对的论战。
倡办学会、提倡地方自治、重视科学技术、抵御外侮、兴办实业、废除八股、伸张民权……《湘报》的言论,以其深沉的爱国热情,磅礴的气势,言辞之锐利,主张之激进,一时间竟使名噪一时的《时务报》、《国闻报》等维新报刊也黯然失色。
至此,时务学堂、《湘报》、南学会,三驾马车并驾齐驱,各展所长,使湖南维新运动如火如荼,声势之盛,冠绝全国,引来各方瞩目。
谭嗣同此时意气风发,爽朗的笑声常伴左右。
他日日奔走于学堂、学会与报馆之间,只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眼前仿佛展开一幅崭新的图景:
一个独立富强的中国,百业兴旺,百姓安居乐业!
然而,好景难长,《湘报》创刊不久,风波又起。
陈宝箴在维新派与守旧派之间愈加摇摆,给蓬勃发展的湖南维新运动投下了致命的阴影。
这一转折始于谭嗣同在《湘报》上刊登了康有为的《上清帝第五书》,并亲自撰写附文,盛赞康有为揭露了列强瓜分中国的阴谋,力主皇帝亲自主持变法,任用维新志士参与政权。
此举立刻招致陈宝箴之子、名士陈三立(字伯严)的强烈不满,讥刺谭嗣同“钻营康有为,自侪于门人之列”。
甚至连谭嗣同素来敬若父亲的业师欧阳中鹄也感到不快,写信质问:你并非康门弟子,为何要自称门生?
谭嗣同对此深感困惑与委屈,在回复欧阳中鹄的信中,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才常横人也,志在铺其蛮力于四海,不胜则以命继之。嗣同纵人也,志在超出此地球,视地球如掌上,果视此躯曾虮虱千万分之一不若。一死生,齐修短,嗤伦常,笑圣哲,方欲弃此躯而游于鸿蒙之外,复何不敢勇不敢说之有?”
其决绝与超然,已隐隐透出以身殉道的悲壮。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湘报》刊发了易鼐所着《中国宜以弱为强》一文,其主张异常激进,提出“西法与中法相参”、“西教与中教并行”、“民权与君权两重”、“黄种人与白种人互婚”四大救国策略。
此文一出,湘鄂震动。湖广总督张之洞阅后勃然大怒,立即致电陈宝箴,措辞严厉,要求“谕导阻止,设法更正”。
陈宝箴亦感事态严重,斥责易鼐“过于偏激,惊世骇俗,非处士所宜言”,并命欧阳中鹄致书报馆,严词批评。
唐才常与谭嗣同接信后,愤慨不已。
两人迅速撰文为易鼐辩护,以《复欧阳节吾(欧阳中鹄字)舍人论报书》为题刊于《湘报》:
“其(易鼐)中心之哀痛,冀朝廷毅然变法,以图存于存亡危急之间,实具忠君爱国之血诚,未可湮没也!”
岂料,此举反令陈宝箴态度更趋强硬,断然剥夺了谭嗣同、唐才常主编《湘报》之权,同时免去了熊希龄时务学堂总理职务。
守旧势力趁势大举进攻,与以谭嗣同、熊希龄为首的维新派展开了激烈的公开论战。
新旧力量对比悬殊,但维新志士凛然不惧。谭嗣同面对汹汹诋毁,慨然道:“平日互相劝勉者,全在‘杀身灭族’四字,岂临小小利害而变其初心乎?”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两派纷争已达白热化,势同水火,《湘报》更成为守旧派的眼中钉、肉中刺。
坐立不安的陈宝箴勒令熊希龄交出《湘报》报馆,并单方面停发了原每月拨给报馆的二百两官款。
这釜底抽薪之举,使《湘报》顿时陷入绝境,只得宣布因“馆址搬迁、酌议章程”而暂时停刊。
祸不单行,早在四月十三日,南学会亦以“天气炎热”为由,宣布讲学暂时休会。
湖南维新运动的两大喉舌与重要阵地,在守旧势力的围攻与官方的摇摆退缩下,相继陷入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