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四年闰三月的京城,空气里浮动着粘稠的闷热,像一块湿透了的厚棉布,沉沉裹住紫禁城金碧辉煌的殿宇楼阁。
翁同龢的官轿颤巍巍行在午门外长长的甬道上,轿帘低垂,隔绝了外面刺目的阳光和御道上跪着候旨官员们麻木而卑微的身影。
轿厢内闷热异常,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胸前朝珠,那温润的凉意早已被汗水浸透,变得滑腻。
轿子轻微一顿,落了地,帘外传来老家人翁福压得极低的声音:“老爷,到了。”
他深吸一口那混合着陈旧木料、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御苑花香的热气,缓缓掀帘而出。
正午的骄阳直射下来,照得眼前明黄琉璃瓦一片耀目的白光,几乎令他眩晕。
他定了定神,整了整胸前那串珊瑚朝珠,抬步踏上养心殿那被无数双官靴磨得光润如镜的汉白玉台阶。
每一步都沉滞,仿佛拖着无形的镣铐。殿门内,深不可测的幽暗张着巨口。
殿内光线晦暗,巨大的蟠龙金柱森然矗立,隔开了殿中央那块被天窗漏下光束照亮的地方。
光绪帝,他的学生,年轻的皇帝穿着明黄龙袍,端坐在宽大的御座上,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抿得死紧。
他面前御案上,摊开着一份墨迹未干的文书——那份让整个帝国屈膝、令无数志士椎心泣血的《马关条约》副本。
李鸿章,这位“裱糊匠”中堂,垂手立在御案右侧稍前的位置,花白的辫子垂在脑后,眼皮耷拉着,面上如同戴着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看不出丝毫波澜。
翁同龢趋步上前,撩起补服前襟,双膝触地,额头抵上冰冷光滑的金砖:“臣翁同龢,叩见皇上。”
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激起微弱的回响。
光绪帝的目光终于从那份屈辱的条约上抬起,越过翁同龢花白的头顶,直直钉在李鸿章脸上。
那目光里翻涌着少年人无法抑制的悲愤、绝望和一种被彻底背叛后的灼痛。
“李中堂,”年轻皇帝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强自压抑的颤抖,“这就是你……替朕,替大清,谈来的‘和局’?”
他猛地抓起御案上那方沉重的和田青玉镇纸,手臂因用力而微微发抖,最终却没有砸下去,只是狠狠攥着,指节泛白。
李鸿章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声音平板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务:
“回皇上,倭人船坚炮利,气焰方炽。臣殚精竭虑,周旋经月,实已争至最后一步。若不允其条款,战火再起,恐……社稷倾危。”
“社稷倾危?”光绪帝像是被这四个字狠狠烫了一下,猛地站起身。
那方镇纸终于脱手而出,“哐当”一声巨响,砸在御案角上,又弹落在地,裂成两半。
破碎的玉片溅到翁同龢的袍角边。“割台湾,弃辽东,赔款两万万两白银!丧权辱国,莫过于此!”
年轻的皇帝胸膛剧烈起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一种孤狼般的凄厉,“朕……朕竟成亡国之君乎?”
那绝望的诘问,如同冰锥,刺穿了殿中死寂的空气,也狠狠扎在翁同龢的心头。他匍匐在地,感受到金砖传来的凉意直透骨髓。
帘幕后,那片象征帝国最高权柄的明黄帷幔纹丝不动,静得可怕。
一道冰冷锐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厚重的绸缎,无声地笼罩着殿中每一个人。
翁同龢的额头紧贴着冰凉的金砖,那寒意却压不住心底翻腾的悲凉与一股即将破土而出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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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沉沉地泼在紫禁城重重宫阙之上。
军机处值房里,最后一盏摇曳的牛油灯也被吹熄了,只留下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死寂。
翁同龢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斗篷,像一道无声无息的影子,避开了宫道上游弋的灯笼和巡逻侍卫刻板的视线,贴着高墙的阴影,七拐八绕,最终闪进一条窄得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僻巷。
巷子尽头,一扇不起眼的黑漆小门虚掩着。他推门而入,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味和汗酸味混杂着廉价酒气扑面而来。
门内是一间低矮、昏暗的斗室,墙壁被经年的油灯熏得黢黑。
几张破旧的条凳围着一张瘸腿的方桌。桌旁唯一坐着的人,正是袁世凯。
他一身便装,未戴顶子,年轻的脸庞在昏黄油灯下显得棱角分明,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带着在朝鲜与日军周旋、在军营里摔打出来的锐气和一种不甘蛰伏的野望。
桌上摆着几碟粗糙的花生米、酱肉,还有半壶烧刀子。
“翁师傅!”袁世凯见翁同龢进来,立刻起身,动作利落带着军人的干脆,他压低声音,透着毫不掩饰的急切,“您深夜唤慰亭来此,必有要事?”
翁同龢没有客套,他在条凳上坐下,斗篷的阴影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笼罩起来。
他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
“慰亭,朝鲜之事,老夫一直看在眼里。你练的兵,能打,敢打,是好兵!”
他浑浊的老眼此刻却亮得惊人,死死盯住袁世凯。
“如今国事糜烂至此,太后身边,尽是老成持重、只知苟安之辈。皇上……皇上年轻,锐意进取,却苦于臂膀单薄,手中无刀!”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股在朝堂上被压抑了太久的力量此刻喷薄而出,“老夫问你,若给你粮饷器械,给你一片地方,你能否再练出一支真正听命于皇上、能拱卫社稷的新军?一支……不受掣肘的强军?”
袁世凯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粗重起来。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烧刀子,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也点燃了他眼中熊熊的火焰。
他放下酒碗,碗底重重磕在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能!”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只要粮饷充足,器械精良,慰亭愿立军令状!三年,不,两年!必为皇上练出一支可战之师!令行禁止,如臂使指!”
“好!”翁同龢眼中精光暴涨,枯瘦的手掌重重一拍桌面,震得那半碗烧刀子晃荡不已。
“老夫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尽这斗室里浑浊的空气,才缓缓吐出那石破天惊的决定。
“户部存银,尚有一笔预备金项,数目约在百万两之巨,这笔银子,老夫拼着顶戴不要,身家性命不顾,也要挪出来给你!你拿去,即刻去天津小站,放手练兵!记住,”
他目光如电,直刺袁世凯眼底,一字一顿,“此非袁氏之军,乃皇上之军!大清未来之刃!”
“咚!”袁世凯双膝跪地,动作迅猛有力,膝盖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抬起头,年轻的脸庞因激动而涨红,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狂喜与一种找到通天梯的炽热光芒:
“慰亭叩谢翁师傅再造之恩!此恩此德,没齿难忘!慰亭必肝脑涂地,练成精兵,报效皇上,不负翁师傅今日重托!”
誓言在狭窄的斗室里嗡嗡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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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小站,初秋的风已带上了北地的凛冽,卷起练兵场上的黄土,打着旋儿扑向场边临时搭起的阅兵台。
翁同龢身着便服,裹着一件厚实的青布棉袍,站在台上,风将他花白的胡须吹得有些凌乱。
他眯着眼,望着眼前这片尘土飞扬、喊杀震天的景象。
数千名新募的兵丁,穿着簇新的藏青色新式军服,排成整齐森严的方阵。
阳光下,崭新的毛瑟快枪枪管闪烁着冷硬的寒光。
“前进——!”“刺——!”
随着袁世凯身边军官用德语口令发出的短促号令,整个方阵如同一个被赋予了生命的巨大铁块,轰然踏前一步,手中的刺刀齐刷刷向前突刺,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股撕裂空气的锐响和排山倒海般的气势。
那瞬间爆发出的力量感,让久居庙堂的翁同龢也感到一阵心悸。
“翁师傅请看!”袁世凯一身笔挺的新式军官制服,腰挎军刀,指着远处另一片场地。
那里,几十名士兵正操作着几门崭新的克虏伯行营炮,炮身乌黑锃亮。随着口令,炮口迅速调整角度,装填手动作麻利,模拟发射一气呵成。
“步、炮协同,乃泰西陆军精要。慰亭日夜督练,不敢懈怠!”
袁世凯的声音里充满了自信和掌控一切的力度,他年轻的脸庞在军帽的阴影下显得更加锐利。
翁同龢没有立刻回应,他沉默地看着。
看着那些士兵年轻而专注的脸庞,看着阳光下闪亮的枪刺,看着远处黝黑沉默的炮口。
风卷着尘土扑在脸上,带来粗粝的触感,也带来了汗味、皮革味和钢铁冰冷的气息。
这气息陌生而强大,与他熟悉的翰林院的墨香、养心殿的檀香、朝堂上无形的硝烟味截然不同。
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能摧毁也能重塑的力量。
他枯瘦的手指在宽大的袖袍里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要握住眼前这股奔腾的力量。
良久,他才喟然长叹一声,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虎狼之师初成矣……皇上有望,社稷有靠啊!”他转过头,目光复杂地落在身旁意气风发的袁世凯身上,“慰亭,你很好。这百万两银子,花在了刀刃上。”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操练的喧嚣。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滚鞍下马,冲到阅兵台下,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封盖着兵部火漆的急件,声音带着喘息:
“大帅!京里急件!荣中堂(荣禄)奉太后懿旨,即日启程前来小站……巡视新军!”
阅兵台上,空气骤然凝固。袁世凯脸上的意气风发瞬间冻结,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阴霾。
翁同龢抚着胡须的手也顿住了,浑浊的眼珠望向北方京城的方向,眉头深深锁起,那百万两银子换来的短暂欣慰,瞬间被一片巨大的、不祥的阴云所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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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和园乐寿堂,鎏金兽炉里龙涎香的青烟袅袅盘旋,将这间奢华的殿堂熏染得如同仙境。
慈禧太后半倚在明黄锦缎的软榻上,保养得宜的手指正捻着一串温润的翡翠佛珠,双目微阖,似在养神。
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垂手屏息,如同泥塑木雕。
荣禄,这位新任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顶戴花翎,身着仙鹤补服,恭敬地垂手立在榻前几步开外。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稳:
“……奴才奉旨亲往小站检视,袁世凯所练新建陆军,确乎气象不同。兵卒精壮,器械精良,操演阵法纯熟,步炮协同,颇具泰西强军之形。观其营垒规制、号令严明,已非昔日淮、练诸军可比。”
他顿了顿,微微抬眼觑了一下太后的神色。
慈禧依旧闭着眼,捻动佛珠的手指节奏丝毫未变。荣禄深吸一口气,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刀锋般的锐利:
“然,奴才细察其军械来源、营房兴建、粮饷支应等项,耗资之巨,远超寻常练兵之费。奴才斗胆,循迹查访户部档册,发现……发现去岁闰三月间,有一笔户部存银,计一百万两整,用途仅注‘特别军需’,却无具体调拨衙门与经手职官签押存档。这笔款子……恰在袁世凯赴小站练兵前夕,不翼而飞。”
“哦?”慈禧太后的眼皮终于撩开了一道缝,浑浊的眼珠里寒光一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住了。
荣禄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却越发清晰:“奴才惶恐,不敢妄测。然此款去向不明,数额巨大,又恰与袁世凯练兵之费吻合……且奴才探得,户部当月当值主事者,正是翁中堂亲信门生。”
他不再往下说,只是深深躬下身去,像一把淬了毒却藏在鞘中的匕首。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香炉里青烟无声升腾。
良久,慈禧太后嘴角慢慢向上牵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深潭般的寒意和洞悉一切的嘲弄。
她重新阖上眼,手中的翡翠佛珠又缓缓捻动起来,声音不高,却像冰珠子砸在金砖地上,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
“好个帝师……好个两朝元老……连哀家眼皮子底下的银子,都敢挪去养他自个儿的兵了?”
她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翅膀硬了,心也野了。想给皇上……插上翅膀飞么?”
那“皇上”二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乐寿堂里,暖炉烘烤的暖意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佛珠相碰发出的、单调而令人心悸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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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年)四月二十七日,初夏的晨光带着一丝慵懒,透过养心殿高大的雕花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朝会的气氛却凝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三呼万岁之后,殿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帘幕之后,那片明黄色帷幔纹丝不动,如同凝固的黄金瀑布。
光绪帝端坐在御座上,年轻的脸上努力维持着帝王的威仪,但紧抿的嘴角和微微发白的指节,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目光扫过殿中垂首肃立的群臣,最终落在前排那个熟悉的身影上,他的老师,翁同龢。
老人穿着仙鹤补服,顶戴花翎,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株历经风霜却不肯倒下的老松,然而那花白的鬓角在晨光下却显得格外刺眼。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殿角铜壶滴漏那单调而永恒的水滴声,“嗒……嗒……嗒……”,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是端王载漪,这位素来以宗室亲贵自居、又深得太后宠信的王爷,他出班一步,动作带着几分刻意的倨傲,声音洪亮得有些刺耳,矛头直指翁同龢:
“启奏皇上!臣有本参劾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翁同龢!”
光绪帝的瞳孔猛地一缩,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载漪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字字如刀:
“翁同龢身为帝师,两朝老臣,不思报效皇恩,反恃宠而骄,结党营私!更兼老悖昏聩,办事乖谬,屡屡贻误国是!其主持户部,账目不清,款项不明,尤以去岁一笔百万两存银去向,至今语焉不详,实有侵吞挪移、中饱私囊之嫌!如此昏聩贪墨、结党营私之辈,岂可再居枢要,玷污圣听?臣恳请皇上明察,立予严谴,逐出军机,以肃朝纲!”
他抑扬顿挫,最后一句更是如同惊雷炸响。
“嗡……”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骚动。无数道目光,惊疑的、幸灾乐祸的、同情的、畏惧的,齐刷刷射向翁同龢。
帝党诸人如文廷式、志锐等,脸色瞬间惨白,眼中喷火,却又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重击震慑得不敢妄动。
后党中人则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嘴角噙着不易察觉的冷笑。
翁同龢静静地站着,仿佛那诛心之语攻击的不是他本人。
他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在晨光中更显深邃。
他没有去看载漪,也没有去看那些幸灾乐祸的目光,只是微微抬起眼帘,越过众人,望向御座之上那个年轻而苍白的身影,望向那双盛满了震惊、痛苦和无力回天的绝望的眼睛。
那目光里,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片沉寂的深潭。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朝着他的学生、他的君王,躬下身去,行了一个标准的臣子之礼。
脊梁依旧挺直,只是那背影,在无数目光的聚焦下,显得前所未有的孤峭和……悲怆。
光绪帝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发出。
他放在御案下的手,死死攥住了龙袍的下摆,指节因用力而青筋暴起。
他的目光,无助地、近乎哀求地,转向了那片沉甸甸的、隔绝一切的明黄帘幕。
帘幕后,一片死寂。没有声音,没有指示,只有那无形的、足以碾碎一切的威压,透过帷幔,沉沉地笼罩了整个养心殿。
时间仿佛凝固了。
最终,光绪帝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向后靠在了巨大的御座靠背上。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里面只剩下空洞和一片死灰般的沉寂。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干涩嘶哑的字,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
“翁……翁同龢……既……年事已高……精力不济……着……着即开缺回籍……毋庸……在京……恋栈……”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几不可闻。
“臣……”翁同龢再次深深一躬,花白的头颅垂得更低,几乎触到冰冷的金砖地面。
声音却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碎,“……翁同龢,领旨谢恩。”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帘幕后,捻动翡翠佛珠的声音,微不可闻地,似乎轻轻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