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灼华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顿,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斜的墨痕。
她下意识地低头,目光扫过脚边散落的报纸,那些加粗的标题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眼里——“程牧昀独立东州军”南京内部生变,程牧昀遭多方排挤”……字字句句都在预示着一场无可避免的倾覆。
她曾以为自己能狠下心,能隔着山水遥遥看着他沉浮,只要他还活着,便与自己无关。
可真到了这一步,胸腔里那颗沉寂许久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她指尖发凉。终究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摔得粉身碎骨的。
她深吸一口气,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我完成了对东行南线线路的优化,希望您信守承诺。”
字迹比刚才稳了许多,却仍能看出落笔时的犹豫。
许识秾接过纸,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嘴角微微扬起。
他就知道,许灼华心里的牵挂从来没断过。
“爹向你保证,绝对举许家所有的力量帮助程牧昀。”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只是这线路你清楚,哪里有门槛,哪里有捷径,比谁都清楚。若是你亲自去……是不是能让他更稳妥些?”
许灼华的睫毛颤了颤,没有抬头。
过了片刻,她重新拿起钢笔,在空白处落下一个字:“好。”
笔锋落下的瞬间,许识秾眼角的笑纹更深了。
这个“好”,像一粒投入死水的石子,不仅能救程牧昀,或许,也能把他这沉疴缠身的女儿,从那片枯寂的泥沼里,轻轻拉出来一点。
自那日后,陈鹤德便再未踏足过南湖。
许识秾寻过他一次,言辞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朱执水若知晓许灼华尚在人世,定会抓住陈鹤德的软肋百般胁迫。
为护着许灼华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日子,许识秾严令他不得再靠近南湖半步。
许灼华的生活,就这样在平静中滑过了秋与冬。
有杏花寸步不离地照拂,有小河陪着解闷儿,闲暇时便料理些东行南线的琐碎事务,日子竟也过得有滋有味。
偶尔医馆里来了生客,望见许灼华时总要愣神片刻——这般清丽脱俗的模样,落在寻常村落里,难免像投入静水的石子,惹起几分细碎的波澜。
好在杏花向来周到,总能不动声色地将那些探究的目光挡在外面,从不让琐事烦扰到她。
人在安稳的环境里待得久了,对时光的感知便会变得迟钝。
仿佛前几日檐下还挂着冰棱,转眼就见塘中荷叶冒出尖尖一角。
许灼华望着那抹新绿,才猛然惊觉:初春早已悄然而过。
连日来的平静,竟让她迟钝到未曾察觉季节的流转。
就连身边的小河,也不知不觉抽高了些,眉眼间褪去了几分稚气。
那日午后阳光正好,许灼华忽然来了兴致,拉上杏花,又唤上蹦蹦跳跳的小河,三人一同往镇上采买去了。
说是采买,实则大半心思都放在了给杏花和小河添新衣上。
杏花如今也才是个刚满十八的姑娘家,这些日子吃得饱暖,身子骨像雨后春笋般拔节似的长,先前的衣裳早已不合身了。
袖口短了一大截,细细的手腕露在外面,衬得那截肌肤愈发白皙,可这傻姑娘却半句不提,依旧穿着旧衣忙前忙后,仿佛这点不便根本不值一提。
许灼华瞧着,心里微微发紧。
她自己能将就,可杏花不一样。
杏花如今才算真正过上安稳日子——这是她第一次活着,每一分甜、每一分暖,都该是崭新的、郑重的,该在记忆里留下清晰的印记才是。
许灼华始终信一个理:日子再难,总得有点亮闪闪的东西撑着。
那些偶然撞见的美好,像冬夜里的星子,能悄悄熨平生活的褶皱,让人有底气熬过难捱的时刻。
杏花该拥有这些。
南湖一带本就偏静,镇上的铺子也稀稀落落,像样的裁缝铺只两家,卖的款式都是新海城那边流行过的旧样子。
东边那家开了有些年头,样式更显古旧,针脚却扎实。
许灼华偏偏就爱这份旧,觉得那些经过时光淘洗的款式,藏着一种熨帖的安稳,便带着两人径直往那边去了。
三人刚踏进裁缝铺的门槛,里间就传来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掌柜的掀着布帘快步迎出来,脸上堆着热络的笑:“哎呀,是二位小姐来了?快里头请,想看些什么样式的衣裳?”
掌柜长了一张瘦长脸,眉间有一颗小小的痣,眼睛很大,眼珠子圆滚滚地转,像条精明的细犬一样。
学徒是个白胖胖的小眼男子,年纪不大,看谁都是笑眯眯的。
许灼华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成衣,青灰、藏蓝、赭石,料子倒是厚实,只是颜色都偏沉郁,少了几分鲜活气。
她收回视线,对掌柜温和道:“我不看成衣,想问你这儿有什么好的布匹?要颜色浅些、鲜亮些的。”
“有有有!”掌柜连忙应声,转身往内间走,“刚到了几匹新料子,月白、水绿、浅粉,都是时下年轻姑娘家爱穿的,瞧着就清爽,正适合您这样年轻的夫人。”
许灼华微微眯起眼睛,侧身看向身边的杏花和小河:“拿出来让我这妹妹和弟弟挑挑看。”
说着,她走到门口那张藤编摇椅旁坐下,又对跃跃欲试的杏花扬了扬手,“杏花,仔细挑,喜欢什么颜色就说,多挑几匹。挑好了,也给我做一身新的。”
杏花闻言,眼睛倏地亮了,脸上飞起两抹红晕,用力点了点头:“哎!好!”
她跟着掌柜进了内间,脚步都轻快了几分——许灼华已有许久没添过新衣,如今肯松口,可见是真把这日子往长远里过了。
铺子门口的阳光正好,金晃晃地淌下来,落在许灼华身上,像裹了层暖融融的锦缎,连带着她周身的气息都添了几分踏实的暖意。
她微微仰头,看着光束里浮动的微尘,忽然伸出手,指尖穿过阳光,虚虚拢住一掌暖。
掌心传来细碎的温热,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血脉悄悄漫开,不浓烈,却很实在。
坐了片刻,许灼华忽然起身,脚步轻缓地踱出店门。
目光掠过街角那棵老槐树时,她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眯起眼,眸底闪过一丝了然。
没有丝毫犹豫,她抬步就朝街角走去,越走越快,到后来竟几乎是小跑起来。
转过拐角的刹那,一个身影撞入眼帘——陈鹤德正背对着她,手忙脚乱地想往树后躲,却终究慢了一步,半边身子还露在阳光下,脸上满是被撞破的窘迫。
许灼华站定在几步开外,心里已明镜似的。
方才掌柜那句“年轻的夫人”,看似寻常,却藏着刻意的熟稔,分明是认出了她的身份。
再者,这家老店向来做的是镇上人的生意,款式陈旧,颜色也多是暗沉的素色,怎会恰好备着鲜亮的浅色新布?这般“巧合”,未免太过刻意。
若说掌柜背后有人支使,除了严令陈鹤德不得靠近南湖的许识秾,便只剩这位销声匿迹许久的陈鹤德了。
她早该想到,以陈鹤德的性子,他定是在镇上布了眼线,平日里借着杏花采买的机会打探消息,那些眼线便成了他窥探南湖的眼睛。
想来是今日实在按捺不住思念,他才冒险来到这附近,只想远远看一眼便走,却没料到,自己这点小心思,全被她看在了眼里。
许灼华的嗓音已恢复得七七八八,只是添了些沙哑,像被晨露浸过的砂纸,粗粝里裹着点说不清的沧桑。
她望着陈鹤德,语气里听不出喜怒:“陈鹤德,你打算躲到什么时候?”
陈鹤德脸上掠过一丝赧然,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方才一路跟着她们到镇上,他自认藏得隐秘,路过裁缝铺时,瞥见她坐在摇椅上晒太阳的模样——眉眼舒展,唇边带着浅淡的笑意,竟看得有些出神,没承想转眼就被抓了个现行。
“我……没想躲。”话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许灼华抬眼望进他眼里,那目光清亮,带着点促狭:“瞎说。你不想躲,怎么来了南湖却不来医馆?这么些日子不来,我连新报纸都没得看了。”
陈鹤德断了踪迹后,连带着那些能让她窥见外界的报纸也没了影,本就平淡的日子,更添了几分单调。
陈鹤德的笑容淡了些,垂下眼睫低声道:“是……许老爷不让我靠近你。”
许灼华轻轻“嗯”了一声。
这点她隐约能猜到,许识秾的顾虑并非多余,她心里是明白的,自然也怪不到陈鹤德头上。
只是……“那你如今怎么又不听话,跑到南湖来了?”她微微挑眉,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松动。
陈鹤德脸上的为难几乎要溢出来,嘴唇翕动了好几下,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一双眼睛沉沉地望着许灼华,像是有千斤重担压在心头。
瞧着他这欲言又止的模样,再想起他竟敢违逆许识秾的禁令偷偷跑来南湖,许灼华的心猛地一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似的,连呼吸都滞了半拍。
“怎么了?”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发颤,“新海城……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陈鹤德猛地握紧拳头,指节泛白,喉结用力滚动了一下,才哑着嗓子缓缓开口:“程牧昀……为了护萧梧新,无差别杀人的,彻底得罪了那些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如今整个新海城,街头巷尾全是讨伐东州军的游行队伍,喊杀声快掀翻了天。”
“嗡”的一声,许灼华只觉得脑子里像被重锤砸过,抓着陈鹤德衣襟的手臂猛地失了力气,软软地垂了下来。
她的眼神瞬间变得空洞,直直地望着陈鹤德,却像是什么也没看见。
这些日子在南湖过着避世桃源般的日子,她几乎快要忘了那些悬在头顶的剑——程牧昀的死期,原就不远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萧梧新到底出了什么事?竟要程牧昀做到这个地步去救?”
陈鹤德叹了口气,语速飞快地解释:“萧梧新先前在北平得罪了权势滔天的人物,实在待不下去,才一路逃到南方。如今新思想浪潮翻涌,各地都有不少人受他感召,想投奔他门下。可那些守旧势力容不下他,视他为眼中钉,正借着这个由头在全国各地抓人,但凡沾点新思想的边,都难逃干系……”
后面不需要陈鹤德解释,许灼华也知道。
那是一段极其黑暗的历史,很多志同道合的人都被抓住或者暗杀。
陈鹤德之所以被人追捧为正义的人,是他放了不少被抓的人。
只是许灼华当时不知道,那时候身败名裂的程牧昀,竟然是暗处帮助萧梧新的人。
程牧昀为了保护萧梧新,不惜铲除所有敌人,帮助被抓的人。
历史上的记载,程牧昀杀人是为了取乐,其实不然,他无差别杀的人,都是可能对萧梧新造成威胁的人。
程牧昀就这样,一句话都不说,任凭那些人污蔑他,反正于他而言,这个世界已经没什么可以留恋了。
名声这种话东西,不重要。
但是许灼华心疼啊,她在知道程牧昀是个坏人的时候就爱上了。
更何况现在真相大白,程牧昀是个好人啊!
蒙冤惨死!
许灼华的头沉沉地低着,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只有那一颗颗砸在地上的泪珠,清晰地映出她的颤抖——先是细密的水珠洇在青石板上,很快就连成一片湿痕,像是谁在地上打翻了一小汪水。
“程牧昀……他有危险吗?”她的声音从发间透出来,沙哑得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碾过。
“暂时还算安稳。”陈鹤德的声音艰涩,顿了顿又补了句,“但谁也说不准……风头太盛了。”
许灼华猛地抬眼看向他,那双刚流过泪的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丝逼问的急切:“还有什么?你没说完。”
陈鹤德喉结滚动,终是狠下心来:“我前几日偷偷见过他一面。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眼里半点光都没有……说句不该说的,他那样子,倒像是恨不得立刻被人撕碎,根本没有半分求生的念头。”
“怎么会……”许灼华下意识地摇头,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自从你‘下葬’那天起,他就像变了个人。”陈鹤德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难掩的唏嘘,“他当场宣布东州军独立,那会儿就有不少人等着看他笑话。滇军、川军早就对东州虎视眈眈,南京那边也步步紧逼。起初他还硬撑着,跟那些人周旋对抗,可熬到现在……”
可熬到现在,几乎是油尽灯枯,连最后一点求生的力气都没了。
陈鹤德没说完的话,许灼华在心里替他补完了。
心口像是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瞬间弯下腰,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那不是模糊的酸胀,而是尖锐的、带着撕扯感的疼,一下下撞击着胸腔,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下一秒,许灼华猛地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指尖抵着起伏的衣襟,仿佛这样就能按住那阵翻江倒海的疼。
心疼,是真的会让心脏抽紧、让四肢发软、让眼眶瞬间被热意淹没的,切肤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