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灼华刚才说了那几句,此刻喉咙像是被晒干的河床,裂开道道细缝,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能抬起手,对着自己的喉咙轻轻比划了两下。
柳大夫在一旁叹了口气,解释道:“那场大火熏的,伤了肺腑,也损了喉咙,这两个月一直在慢慢养着,却也只能恢复成这样。”
许识秾猛地转头看向老友,眼里翻涌着愧疚与心疼,声音都带上了几分急切:“都过去两个多月了,怎么还没好利索?老柳,你可是北平柳家的嫡亲弟子,这点伤……”
“能开口说话就已是万幸了。”柳大夫打断他,目光落在许灼华身上,带着怜惜,“当时少东家那口气都快散了,能从鬼门关抢回这条命,就已经是天大的造化。”
许识秾的视线重新落回许灼华身上,眉头紧紧蹙起。
许久不见,这孩子瘦得脱了形,脸色蜡黄,颧骨微微凸起,往日里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也失了神采,一点从前娇俏明媚的影子都没了。
那场大火,不光烧了屋子,竟把她的精气神也一并烧没了。
许识秾年过半百,见过这样没了心气的年轻人,如枯萎的花一样慢慢凋零。
他心里像堵着块石头,又沉又闷,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痛心:“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回家?许灼华!你就没想过,万一……万一你真就这么死在南湖了,你让……”
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你让我这个当爹的,可怎么活?又让程牧昀该怎么活?
但是这话许识秾没说出口,因为在众人眼里,许灼华已经死了。
许灼华心里泛起一丝苦涩的甜,她以为她死了就是死了,除了程牧昀没人会在意,没想到许识秾竟然会千里迢迢赶过来。
她默默起身,对着许识秾深深鞠躬。
许识秾扶住了许灼华的肩膀,他心里难受,想起了之前许灼华在书房里跟他谈判,说是她可能会死,希望到时候许家拉一把程牧昀。
现在程牧昀已经身陷囹圄,为了不祸及许家,已经斩断了跟许家明面上的所有联系。
他没帮得上程牧昀,心里愧疚,觉得自己承受不起许灼华这一拜。
“好了,活着就好……”许识秾的声音里裹着浓重的沙哑,尾音几乎要被喉咙里的哽咽咬碎。
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在深褐色的皱纹里蜿蜒,像是雨水冲刷过干涸的河床,最后重重砸在洗得发白的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杏花快步从灶房里搬来一个矮凳,凳面磨得光滑发亮,带着经年累月的温润。
她将凳子轻轻放在许识秾脚边,声音放得极柔:“老爷,您这一路颠簸,快坐下歇歇,一起吃点。”
许识秾哪里有半分胃口。
这一路他的心始终悬在嗓子眼,夜里合眼便是许灼华浑身是血的模样,如今便是山珍海味摆在面前,怕也咽不下去。
他自幼吃惯了燕窝粥配蟹粉小笼,此刻哪里有什么忆苦思甜的闲情。
可他还是缓缓弯下腰,重重坐在矮凳上。
目光越过蒸腾的热气,一瞬不瞬地落在对面的许灼华身上。
就是这个孩子,曾是他最大的骄傲。许家唯一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儿,可如今……他要看看,没了那口心气,许灼华究竟成了什么模样。
饭桌上的动静很轻,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脆响。
许灼华坐在那里,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衬得她脖颈愈发细瘦,曾经总是微微扬起的下巴,此刻低低地抵着胸口。
她手里的竹筷僵在半空,嘴里还塞着半口没嚼烂的菜糊糊,脸颊微微鼓着,却像被抽走了魂魄一般,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桌角那条裂开的木纹,一眨不眨。
阳光从窗棂的缝隙里钻进来,在她呆滞的眼仁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双眼曾盛满星辰大海的眸子,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荒漠。
“小姐这是又出神了。”坐在旁边的杏花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习以为常的平静,“过会儿就好了,天天都这样。”
果然,不过四五分钟的光景,许灼华像是突然被按了启动键,眼珠几不可察地转了转,机械地咀嚼起来,喉咙动了动,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然后又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咸菜,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许识秾端着碗的手控制不住地发颤,粗粝的碗沿硌得掌心生疼。
心里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大团湿漉漉的棉絮,闷得他喘不上气,那股子苦涩比来时路上啃干硬的饼子还要烈,顺着喉咙一直烧到五脏六腑。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成了这样?
是谁,把他那只振翅能凌云的鹰,变成了如今这只眼神空洞的雀?
许识秾可以肯定,许灼华一定是生病了。
她跟程牧昀一样,两人都病了。
程牧昀选择了发疯,许灼华选择了内耗。
他们就像是同生共长的枝与叶,没了叶的枝,会失去生机,没了枝的叶,会慢慢枯萎。
作为唯一一个知道许灼华来自未来的人,许识秾知道许灼华内心的挣扎,明白两人在一起的不易。
但是分开就相当于慢性死亡,在一起又会被分开,到底有什么办法,才能让两人都正常地活着?
许识秾知道,许灼华正在尝试找办法,找到没有程牧昀也能自己活下去的办法,只是还没找到,而且这个过程对于她来说太痛苦了。
否则的话,许灼华不会心甘情愿躲在这里,远离程牧昀,她有多爱程牧昀,许识秾心里知道。
饭后的灶房还残留着烟火气,许识秾单独将柳大夫留了下来。
他枯瘦的手指在八仙桌沿上轻轻摩挲着,指腹碾过桌面上一道细微的裂痕,才哑声开口:“柳大夫,灼华这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大夫捋着颔下花白的胡须,眉头拧成个川字,半晌才重重摇了摇头:“东家,不瞒您说,这孩子是打小就亏了底子。正是长筋骨、养气血的时候,风餐露宿吃了多少苦?如今又伤了根本,能从鬼门关抢回这条命,已是天大的侥幸。”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沉,“眼下别无良方,只能静养,慢慢熬着,看能不能把这口气缓过来。”
许识秾的眉峰瞬间蹙得更紧,眼角的皱纹像是被人用手狠狠揪了一把。
寺庙里里那六年……
本该是锦衣玉食、描眉画鬓的年纪,灼华却在青灯古佛旁啃着冷硬的窝头,数着晨钟暮鼓熬过一个个寒冬。
那六年的苦,是刻进骨头缝里的。
他闭了闭眼,将涌到喉头的涩意强咽下去。
罢了,都是命。
“静养便静养。”他睁开眼时,眸子里已多了几分决断,“需要什么补品药材,人参、燕窝、雪莲……你尽管开方子,我让人连夜从城里送来,不能再委屈了她。”
柳大夫却摆了摆手:“前几次陈鹤德过来,补品流水一样送过来,鹿茸、阿胶、西洋补药样样不缺,库房里还堆着呢,实在不缺什么。”
“陈鹤德?”许识秾的眉尖又竖了起来,指节在桌沿上叩出沉闷的声响。
他早知道陈鹤德来得勤,却没料到会殷勤到这份上。
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新海城谁不知道,警察署长朱执水对陈鹤德有知遇再造之恩,一手将他从街头混混提拔成如今的商界新贵。
更别说朱家还有位金枝玉叶的千金,眼瞅着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朱执水想招陈鹤德做女婿,早已是满城皆知的事,连街头卖报的小童都能说上两句。
如今的陈鹤德正是如日中天,说是新海城冉冉升起的新星都嫌慢,分明是要冲天的势头。
朱执水费了这么多心血把他捧起来,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别的女人身上耗费心思?
绝对不能让许灼华还活着的事情传出去。
许识秾的目光落在灶房门口那株歪脖子柳上,声音里带了几分探究:“灼华她……对陈鹤德是什么态度?”
柳大夫行医多年,最不爱掺和这些家长里短,此刻却望着灶台上那碗凉透的药汤,轻轻叹了口气。
“少东家这样子,您还不知道?对谁都是淡淡的,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莫说陈鹤德了,便是天上掉下来个金元宝,她怕是也未必能多瞧一眼。”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又添了句,“只是陈先生每次来,送完东西就站在院门口看会儿,那眼神……倒像是欠了少东家什么,非得做些什么才能安心似的。”
许识秾这才缓缓松开了紧攥的手,指节泛白的地方慢慢洇出些血色。
他望着窗外那片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杏林,心里那团拧了许久的乱麻,总算稍稍舒展了些。
只要灼华心里没这个人,就好。
与柳大夫谈完话,许识秾的脚步沉甸甸地挪到二楼。
木门虚掩着,糊窗纸被穿堂风鼓得轻轻颤动,他抬手叩了叩门板,“灼华,是爹。”
屋内没有回应,他便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比想象中更简陋,几乎没什么陈设——一床、一桌、一椅、一柜。
真正扎眼的,是满桌满地铺散的报纸。
油墨的气味混着窗缝里钻进来的尘土味,在空气里弥漫成一股沉闷的气息。
每张报纸的角落都被仔细剪下,上面无一例外印着程牧昀的照片。
许识秾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一张被泪水渍洇过的报纸。
那上面程牧昀的眉眼模糊了大半,却仍能看出几分锐利的轮廓。
他几乎能想象出无数个深夜,许灼华坐在这张椅子上,借着油灯昏黄的光,一遍遍用指腹描摹照片上的人,从眉峰到下颌,从挺直的鼻梁到紧抿的唇。
那些藏在心底的温情与怨怼,那些在喉头反复翻滚的哽咽,那些无数次想冲出门去的冲动,终究是被她死死摁在了这方寸之地。
许灼华翻开纸,拿出钢笔。
许识秾猛地回神,抬眼便见她坐在那张摇摇欲坠的椅子上。
她的视线刚从窗外收回来,窗棂外是片枯水期的池塘,残荷的枯枝歪歪扭扭地戳在冰碴里,像无数双伸向天空的手。
此刻那双曾盛满锐气的眼睛落在他脸上,空茫里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她没说话,在纸上面一笔一划地写:“我很好,希望您不要告诉任何人。”
字迹用力得几乎要戳破纸背,末尾的句号却微微发颤。
许识秾接过纸,指腹按在那行字上,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
“傻孩子,”他声音发哑,“难道你想一辈子窝在这乡下?”
许灼华缓缓点头,目光又飘向窗外那片枯枝。
这里的风是清的,水是净的,老槐树会在开满白花,邻里见了面只会问“今天吃了吗”,没人知道她是许家的大小姐,程牧昀的少帅夫人,更没人提起新海城那些明枪暗箭、龌龊勾当。
这样的日子,钝是钝了些,却能让她喘口气。
许识秾沉默了。
他想起新海城如今的乱局——许积信在东行南线安插了多少眼线,商会里那些人又揣着多少见不得人的心思,程牧昀身边围着的又是些什么豺狼虎豹……
确实,这里或许真的更安全。
他顿了顿,放软了语气:“可这屋子毕竟年久失修,漏风漏雨的。爹在邻镇给你置个带院子的宅子,清静,也方便些。”
许灼华却摇了头,重新拿起铅笔,在纸上写:“外面乱,人多嘴杂。”
许识秾看着那行字,瞬间明白了她的顾虑。
东行南线握在许积信手里,那些跑商队的伙计个个都是人精,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一旦她离开这偏僻村落,踏入人多的地方,不出三日,许积信那边必定会收到风声。
许积信知道了倒还好,可程牧昀呢?
那个名字像根细针,轻轻一碰,就能让眼前这具看似平静的躯壳瞬间碎裂。
许识秾望着女儿低垂的眉眼,终于懂了——她不是不想走,是不敢走。
她怕自己还没准备好,就被那个名字掀起的风浪,再次卷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许识秾换了个思路,“要不要我按时送来些东行南线和东行北线的消息给你,毕竟你改制之后,两条线路上的效率都提高了不少,都是你的功劳。”
许识秾想着,许灼华的性格,不做就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肯定对自己建设过的行路有很深的感情。
她不能一直这样闲下去,总得找点事情做,这样每天看着程牧昀的照片,许识秾害怕许灼华会疯。
许灼华的眉头微微皱了皱,许识秾马上解释道:“不用你操心,就是让你知道点情况,你不是说过,以后要靠许家救程牧昀,东兴南线肯定是第一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