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门前的青石板路上,血渍正顺着沟壑蜿蜒流淌,混着未熄的火星发出滋滋的声响。
惨叫声时而尖厉如被撕裂的绸缎,时而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求饶声里的“饶命”二字被重复得失去了意义,只剩下徒劳的颤抖。
程牧昀就站在这片混乱的中心,他手里的冲锋枪还在微微发烫,枪口垂下时,一滴滚烫的弹壳落在脚边,溅起细小的烟尘。
他脸上的笑意从未消失,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眼角微微上挑,嘴角勾起的弧度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一种近乎愉悦的残忍。
那笑容在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暗,仿佛真有一头嗜血的恶魔挣脱了封印,正慢条斯理地欣赏着自己一手造就的炼狱。
他扣动扳机时从不会犹豫,子弹穿透肉体的声音混着激烈的惨叫,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在看到黎奇瑞山身上的火焰时,甚至会微微偏头,像是在欣赏火焰腾起的弧度。
没人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他的枪口就对着这些人的胸膛,眼神里没有半分迟疑,仿佛在射击一群无关紧要的猎物。
“疯了……他真的疯了……”人群里不知是谁发出一声绝望的呢喃。
只有程牧昀自己清楚,他没疯。
他只是在讨还一笔血债。
这些人背叛他时,他可以忍,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把主意打到了许灼华身上。
那个活得肆意张扬的女人,是他在这凉薄世间唯一愿意戴上的枷锁。
为了她,他收起了浑身的棱角,学着温吞,学着退让,甚至愿意对着这些虚伪的人撑起一把伞。
可他们偏要扯断这把锁,要把他的软肋生生剜出来踩在脚下。
陈鹤德扶着柱子,浑身抖得像筛糠。
他见过程牧昀的桀骜,见过他掌权后的果决,却从未见过他此刻的模样。
那是一种彻底撕碎伪装后的暴戾,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
他想喊住程牧昀,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
深的恐惧感第一次攥住了他的心脏,比死亡更让人窒息的,是他突然明白:这世上,已经没人能拦住程牧昀了。
那个为了许灼华甘愿收敛锋芒的程牧昀死了,现在活着的,是只为复仇而生的修罗。
这些天堆在程牧昀身上的黑锅,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些捕风捉影的诋毁,一句句像淬了毒的针,扎在他最在意的声誉上——他这辈子活得磊落,最容不得背后被人戳脊梁骨。
换作从前,谁要是敢这么编排他,他早就让对方付出代价了。
可每次攥紧拳头想发作时,总能想起许灼华,她的声音软乎乎的,带着让人安定的力量,他便硬生生把火气压了下去。
直到此刻,冲锋枪的后坐力震得虎口发麻,三梭子子弹打空时,枪身烫得几乎要灼穿掌心。
视野里横七竖八躺着的人,死状各异:有的被一枪洞穿眉心,眼睛还圆睁着,像是没看清是谁扣动了扳机。
有的倒在地上,断了的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血顺着裤管在地上汇成小水洼,他们一边哀嚎一边往前爬,留下蜿蜒的血痕,却连半米都挪不动。
更有甚者,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拖着同伴尚有余温的尸体盖在自己身上,只敢从尸身缝隙里偷瞄,每一声枪响都让他们浑身痉挛,像阴沟里的耗子般苟延残喘。
流弹击中黎奇瑞时,程牧昀甚至没回头。
只听见一声短促的闷哼,滚烫的血珠落在燃得正旺的火焰上,竟让火势猛地窜高半尺,噼啪作响的火焰舔舐着空气,连带着周遭的温度都骤然升高。
程牧昀低头看着手里的枪,金属外壳的温度烫得惊人,可他却觉得浑身从未有过这样的轻盈。
像是堵了许久的河道突然炸开缺口,积压的情绪顺着枪口倾泻而出,连呼吸都变得顺畅。
那些天受的委屈、憋的火气、被背叛的愤怒,仿佛都随着子弹射了出去。
但这份通畅只持续了眨眼的功夫。
下一秒,巨大的悲伤毫无预兆地撞进胸膛,像被一块烧红的铁堵住了喉咙。
他看着满地的狼藉,看着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此刻或死或伤,心脏突然抽痛起来。
他赢了吗?好像赢了,那些伤害过许灼华的人都得到了报应。
可他又分明输得彻底——他亲手毁掉了自己曾拼命守护的一切,也失去了那个还能对许灼华笑得温柔的自己。
风卷着烟灰掠过脸颊,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程牧昀缓缓闭上眼,喉结滚动。
这场屠杀里,没有赢家。
死去的人失去了性命,活着的人带着永远的创伤,而他自己,被仇恨点燃,最终也成了这把火里的灰烬。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受伤的人连呻吟都变得微弱,像风中残烛般随时会熄灭。
记者们拍下暴行的照片,便头也不回地钻进车里,轮胎碾过碎石的声音仓皇得像在逃命——没人想留在这仿佛还在淌血的废墟里,生怕被这场浩劫的余波拖入深渊。
月光终于挣脱了云层,惨白的光线洒在祠堂前的空地上,与未熄的火光交织着,给横七竖八的尸体镀上了一层诡异的银红。
断肢、弹壳、焦黑的木块与凝固的血渍纠缠在一起,连风都带着呜咽,衬得这片狼藉越发悲壮。
程牧昀站在这片死寂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可胸腔里的憋闷不仅没散去,反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他慢慢转过身,那双失了神采的眼睛落在陈鹤德身上,然后,缓缓伸出了双手。
陈鹤德猛地愣住,眉头拧成了疙瘩,盯着他伸出的手,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什么意思?”
程牧昀微微歪着身子,双臂先是握拳,随即缓缓展开,双手并拢,将手腕送到了陈鹤德面前。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原本黯淡的目光突然锐利如出鞘的利剑:“我杀人又放火,是个不折不扣臭名昭着的坏人。你是正派人物,泽蓬还需要你撑着。”
陈鹤德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骤缩——他好像已经猜到了接下来的话,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陈鹤德,”程牧昀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铁板上,“你需要站在明处,接受所有人的信任。我自愿站在暗处,为你们要做的事,铸一块最稳的基石。”
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种壮士断腕般的决绝,又带着几分刑场上待决犯人的冷漠。
陈鹤德站在祠堂的台阶上,看着程牧昀那高大却透着颓败的身影,心口像被硬生生压上了一块巨石,沉甸甸地疼。
“你必须站在我的对立面。”程牧昀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而冰冷,“逮捕我吧,陈鹤德。”
陈鹤德的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指尖几乎要嵌进掌心。
他看着程牧昀那双平静得近乎死寂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这个人,分明是给自己判了死刑,连最后一丝自救的余地都亲手掐灭了。
他忽然想起许灼华,那个总是安安静静跟在程牧昀身后的姑娘。
这世上最痛的事,大抵就是一对深爱的人阴阳两隔,活着的那个,魂魄像是被生生抽走了一半。
程牧昀此刻的样子,不就是丢了魂么?
“我……”陈鹤德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
他不想逮捕程牧昀,可理智在疯狂叫嚣。
前几日去程公馆救人时,他已经惹得上面不满,那些猜忌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
明天的报纸一出来,程牧昀杀人放火的罪行会铺天盖地,他这个身在现场的警察,不被当成同伙才怪。朱
执水之前的警告犹在耳边:“你再护着他,这身警服迟早得脱。”
萧梧新还需要他,秩序重建需要一个站得稳的人。
他必须是光明磊落的,是能被所有人信任的。
而程牧昀,他自愿走进暗处。
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那些需要脏了手才能做成的事,交给一个“大魔王”再合适不过。
反正世人早已给他钉死了标签——杀人狂魔,没拴铁链的疯狗。
谁会在意一条疯狗做了什么?
陈鹤德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沉重的决绝。
他缓缓掏出腰间的手铐,金属链碰撞的轻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手铐“咔嗒”一声锁在程牧昀手腕上的瞬间,一道刺目的闪光灯突然亮起,在昏暗的夜色里炸开一个白点。
程牧昀下意识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个穿风衣的男人,手里的相机还冒着余温。
东州军明明守着外围,这人是怎么混进来的?难道不怕被流弹误伤?竟敢在这时候对着警察与“凶犯”拍照?
陈鹤德的疑惑刚在心头打了个转,就见程牧昀对着那记者勾起了嘴角。
那笑容极淡,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陈鹤德心里所有的结——原来他早就想到了这一步。
是了,这记者定是程牧昀提前安排好的。
一张“警察逮捕杀人狂魔”的照片见报,足以让他彻底摘干净,以“正义执行者”的姿态站在阳光下。
陈鹤德看向程牧昀,喉头忽然发紧。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男人的深谋远虑,那层层叠叠的算计里,藏着的却是玉石俱焚的决绝。
心疼与震撼像潮水般漫上来,他艰涩地开口:“一定要这样吗?”
愧疚像藤蔓缠住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
程牧昀的语气却轻得像风拂过水面:“这是唯一的办法。跟你撇清关系,我才能放开手脚做事。”
“你要做什么?”陈鹤德心头猛地一紧,有种不祥的预感。
程牧昀笑了笑,眼角竟泛起水光。
他抬眼望向天边那轮被硝烟熏得有些浑浊的明月,声音轻得像叹息:“明天,你我水火不容的报道会铺满报纸。后天夜里,我会越狱,烧了罗公馆。从那以后,东州军独立,割据一方。”
他转过头,目光撞进陈鹤德写满震惊的眼里,一字一顿道:“往后,我们就靠东行南线联系。陈副署长,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像冰锥扎进空气里,瞬间冻结了周遭的一切。
陈鹤德心头发紧,猛地攥住程牧昀被铐住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急切:“你真的要做到这一步?许灼华她……”
话没说完,程牧昀的眼睛骤然红了,那红色从眼底漫上来,像被血浸透的玛瑙,瞬间褪去了所有平静,只剩下野兽般的暴戾与痛苦。
“灼华当然不希望我这样,”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破碎的棱角,“可她不在了啊。我不想振作,也没必要振作了。别劝了,没用的。”
程牧昀彻底失去了自救的心思,他只想赶快验证许灼华曾说过的未来,成为一个杀人魔,为萧梧新和陈鹤德摒除所有坎坷。
然后欣喜地奔赴自己的死亡。
如果真的有地狱,他甘心下地狱,只为在黄泉路上,再看一眼深爱的人。
陈鹤德的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那句“许灼华还活着”就在舌尖打转,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看着程牧昀眼底那片死寂的灰烬,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一边是不能说的秘密,怕许灼华的藏身之处因此暴露,让她再次陷入危险。
一边是眼前这个自毁般的男人,眼睁睁看着他往深渊里跳,却无力拉一把。
程牧昀说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可只有陈鹤德清楚,这个男人一直是他心里的标杆。
那些外人看不见的赤诚,那些藏在狠戾背后的家国情怀,他比谁都清楚。
程牧昀爱这个国家,爱得比谁都深沉,甚至愿意把自己的名声碾碎,用最不堪的方式去铺路。
这份决绝,这份连自己都豁出去的勇敢,是陈鹤德想做却始终没勇气做到的。
他望着程牧昀那张在火光中忽明忽暗的脸,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消散在弥漫着血腥味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