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手。”程牧昀站起身,挥了挥手。
候在门外的东州军士兵立刻涌了进来,脚步声震得地板发颤。
他们动作粗鲁却麻利,抱着青花瓷瓶的士兵用袖子随意擦了擦瓶身的灰,扛着红木家具的士兵直接将桌椅在地上拖行,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有人爬上梯子,把墙上的西洋油画连框扯下;有人用刺刀撬开保险柜,金条滚落进麻袋的“哗啦”声在大厅里回荡,像在敲打着罗会长的神经。
罗会长被死死按在地上,他想喊“住手”,想骂“强盗”,可嘴里的麻布堵得严严实实,只能发出“嗬嗬”的绝望呜咽,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不知过了多久,士兵们扛着沉甸甸的麻袋鱼贯而出,原本摆满奇珍异宝的公馆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满地碎瓷片、扯烂的绸缎和被踩脏的地毯。
程牧昀斜倚在那张原本属于罗会长的紫檀木椅上,椅背的龙纹雕花硌着他的肩,却丝毫没影响他的闲适。
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点,发出“笃、笃”的轻响,节奏不紧不慢,像在给这场掠夺计时。
张岐绑人时下手极狠,粗麻绳在罗会长和宫田竹次郎的胳膊上勒出深深的红痕,将两人死死捆在鎏金廊柱上。
宫田竹次郎的和服被扯得歪歪斜斜,露出里面白色的里衣,脸上还带着被枪托砸过的淤青。
罗会长则瘫软在柱底,肥硕的肚子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褶皱往下淌。
做完这一切,张岐从墙角拎起一支火把,燃烧的火舌舔着干燥的木柄,发出“噼啪”的轻响。
他走到程牧昀面前,沉声禀报:“少帅,都准备好了。”
程牧昀缓缓直起身,接过火把时,火苗映得他瞳孔发亮。
他转头看向廊柱下的罗会长,那人眼里的绝望像水一样漫出来,肥脸皱成一团,喉咙里还在发出“呜呜”的哀求声。
程牧昀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没到眼底,他抬了抬下巴:“把他嘴里的东西拿了。”
张岐伸手扯掉罗会长嘴里的破布,带起一串涎水。
破布刚落地,罗会长便扯着嗓子哭喊起来:“牧昀!程牧昀!求你了!放了我!我所有的钱都给你,仓库里的货、银行的存款,全给你!求你看在……看在云樵的面子上,放过我这一次!”
他语无伦次地求饶,肥手徒劳地挣扎着,麻绳勒得更紧了。
程牧昀掏了掏耳朵,像是被这聒噪的哭喊刺到。
他踩着军靴一步步走过去,鞋跟敲击地板的声响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每一声都像踩在罗会长的心上。
走到近前,他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罗会长,眼神里的狠厉像淬了毒的刀:“罗会长,我猜一下,”
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你是不是觉得,我的灼华死了,我就能忘了仇恨,跟你的女儿双宿双飞,继续做你罗家的好女婿?”
“灼华”两个字像惊雷,炸得罗会长浑身一僵。
他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他一直以为程牧昀是为了自己差点被烧死来报仇,却从没想过,那个被他视为绊脚石的许灼华,竟在程牧昀心里重到这种地步。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程牧昀接下来的话钉在原地。
“我告诉你,”程牧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痛苦与愤怒,“许灼华就是我的命!她死在我怀里,我眼睁睁看着她变成焦炭!她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但在我死之前,一定要让你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不……不是我……火不是我放的……”罗会长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地辩解。
“不是你?”程牧昀笑了,笑声里满是嘲讽,“没有你的默许,没有宫田竹次郎的撺掇,他们敢动我的人?”
他低头凑近罗会长,火把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罗会长,你不是喜欢火吗?程公馆烧成灰烬,你是不是很得意?今天,我就让你亲身体验一下,被烧焦是什么感觉,疼不疼。”
罗会长的脸瞬间变得惨白,瞳孔因恐惧而放大,他张开嘴巴想要求饶,想尖叫,却被张岐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呜呜”的闷响从指缝里挤出来,他拼命摇头,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程牧昀没再看他,转身走向大厅中央。
他举起火把,火苗在他掌心跳跃,映得他侧脸的线条愈发冷硬。
周围的东州军早已收到指令,纷纷点燃了手里的火把,将其扔向铺着丝绒地毯的地面、挂着厚重窗帘的窗台、堆着名贵木料的角落。
“呼——”
干燥的织物遇火即燃,火苗“腾”地窜起,迅速舔上窗帘,卷向帷幔。
程牧昀将手里的火把也扔在地上,火舌顺着地毯蔓延,很快便烧到了廊柱下。
罗会长眼睁睁看着火焰越来越近,灼热的气浪烤得他皮肤发疼,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
程牧昀转身往外走,身后的火光越来越旺,噼啪作响的燃烧声里,还夹杂着宫田竹次郎压抑的嘶吼和罗会长绝望的呜咽。
张岐紧随其后,在他踏出大门的瞬间,回头看了一眼那片火海——曾经金碧辉煌的罗公馆,此刻像一头燃烧的巨兽,在浓烟中发出痛苦的咆哮。
程牧昀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黑皮鞋踩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沾了些许火星,又很快熄灭。
他抬头望向天边,云层厚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晨光如利刃,艰难地从厚重云层的缝隙间挣出,倾洒而下,精准笼罩在程牧昀那沾满尘土、却依旧笔直如松的背影上。
那背影像是承载着千钧重量,又似一柄刺破混沌黑暗的利刃,带着孤绝与坚韧,在天地间勾勒出一道沉默却震人心魄的剪影。
救火队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几乎是火情刚起便迅速抵达,可东州军如一道无情的屏障,硬生生将他们拦在罗公馆外。
罗公馆的大火,像是被恶魔附身,疯狂肆虐,火势凶猛得远超程公馆,赤红的火光冲天而起,嚣张地扭动、翻涌,几乎要把黎明本就微弱的阳光彻底吞噬,将整片天空染成灼热的血色。
程牧昀静静伫立在罗公馆外,像是与这熊熊烈火对峙的孤胆英雄,又似被命运放逐的失意人。
他目光紧锁着火舌舔舐程公馆的画面,眼睁睁看着曾经的居所逐渐被烧成残垣断壁,每一分每一秒的灼烧,都像是在剜他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程公馆彻底沦为一片焦炭般的废墟,他才缓缓挪动脚步离开。
身旁,热浪一波波汹涌袭来,滚烫得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而他的眼里,滚烫的热泪在打转。
这一刻,程牧昀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彻彻底底失去了所有退路。
往后,再被人提及,那些“杀人放火”“冷血枪杀”的标签,会如影随形。
他“杀人魔”的名号,再也绕不开、躲不掉,将永远钉在命运的耻辱柱上,成为他一生都甩脱不掉的沉重枷锁。
只是,谁不想做个好人呢?
在灵魂最幽微的角落,程牧昀无数次勾勒过“好人”的模样。
那该是行走于朗朗乾坤下,衣角带风,目光清澈,所到之处,旁人会心悦诚服道一声“品性端方”。
他也曾盼着,以清白之姿立于世,像萧梧新一样,用正义与温柔,为自己、为身边人撑出一方晴朗天地。
可命运偏是头暴戾的凶兽,张牙舞爪地将他往堕落深渊推搡。
那些坚守的正义,像握在掌心的细沙,越是用力攥紧,越是簌簌地落。
想要拥抱的光明,在现实泥沼里被反复碾压,碎成星星点点的残光,再难聚成照亮前路的火把。
每一步前行,都似踩在布满尖刺的荆棘丛,疼得他龇牙咧嘴,却逃无可逃。
历史的巨轮轰轰隆隆,裹挟着风雨,也裹挟着无数身不由己。
程牧昀不过是浪潮里一粒渺小尘埃,被推搡着、拍打着,连挣扎都显得那般徒劳。
他拼命想撑住命运强加的重负,可这重量太沉,压得他脊背发酸、膝盖打颤,到后来,连撑下去的念头都开始摇晃。
做个好人太难了,要时刻清者自清,言行稍有差池,就会被无端指责。
要永远为人端正,哪怕以真心换真心,也可能换来背后捅刀。
要揣着温柔济世救人,可世人往往容不得一丝瑕疵,稍有不慎,唾沫星子能把人活活淹死。
他也曾妄图站到道德制高点,想以正义为旗,堂堂正正地活。
可现实伸出一双翻云覆雨手,一次次把他往下拽。
污蔑如乌云压顶,误解似利刃穿心,将他的坚持撕得稀碎,扔在泥里任人践踏。
有时候,不是不想做好人,是做坏人的路,满是捷径。
只需弯一弯腰,闭一闭眼,简单得让人心酸,让坚守显得像个笑话。
程牧昀捧着一颗赤诚之心,无数次对着命运嘶吼“不”,可这双大手太狠,轻轻一揉,就把他的抗争碾成齑粉。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有不甘,是不甘于被命运摆弄,好好的人生被搅得一团糟。
有委屈,是委屈于真心被辜负,坚守被践踏。
更有绝望,是绝望于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出这黑暗漩涡。
抬手擦泪时,烫得他自己都打了个颤。
而后,他转身离开,脚步沉重得像是拴了铅块,每一步都在地上砸出浅浅的坑。
这一转身,像是要把过往那个怀揣天真、执着于“做好人”的自己,彻底留在这片被火光吞噬的废墟里。
那日的新海城,本该带着暖意的晨光,此刻却像被浸了苦水,灰蒙蒙地洒在整座城的屋檐上、街巷里,让每一寸空气都浸透着化不开的悲凉。
风从海面卷来,带着咸涩的潮气,吹过紧闭的窗棂,呜咽声像是谁在低声啜泣,将这份悲伤揉进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程氏祠堂的朱漆大门敞开着,檐角的铜铃在风里有气无力地晃,却发不出半分清脆的响。
程牧昀就站在那口黑沉沉的棺材前,一身素白的孝服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半旧的陶瓷瓦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腹摩挲着罐身上模糊的缠枝纹。
他就这么站着,像一尊被定格的石像,目光胶着在棺木上,仿佛要将那深色的木纹看出花来,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只是凭着本能,等着那最后一步的封棺。
“咚——”
第一声锤响落下,带着沉闷的震颤,在寂静的祠堂里炸开。
一根粗长的木钉被铁锤精准地敲入棺盖与棺身的缝隙,木屑簌簌落下,像碎掉的时光。
“咚——咚——”
一下,又一下。
铁锤与木钉碰撞的声响,不像是敲在木头里,反倒像一柄钝刀,一下下凿在程牧昀的心口。
每一声都带着重锤般的力道,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猛地捂住胸口,细密的疼顺着血液流遍四肢百骸。
牙关被他咬得死紧,下颌线绷成一道僵硬的弧线,生怕一松口,那些汹涌的哽咽就会冲破喉咙。
眼里的泪早就憋不住了,密密麻麻地噙在眼眶里,将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水雾。
他看见棺木上的漆色在泪眼里晕开,看见周围人模糊的身影在晃动。
少年夫妻,原该是红烛高照,是柴米油盐里的细水长流,怎么就走到了生离死别这一步?
活着的那个,要带着两个人的回忆,一个人走过往后的漫长岁月。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那些曾经并肩看过的风景,如今只剩一个人的脚印,该有多难?
没人知道,人们只知道,这个活下来的人,往后的日子注定不好过。
潮湿的水汽会钻进骨头缝里,会在无数个漫漫长夜、潮湿清晨里,一遍遍地啃噬着他,让他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煎熬里,独自熬过没有她的余生。
“起棺!”
程家族老那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在程氏祠堂前炸开,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凝滞的空气。
话音未落,早已备好的鞭炮骤然齐鸣。
“噼里啪啦”的脆响震耳欲聋,红色的纸屑随着硝烟腾空而起,又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仓促的祭奠,试图用喧嚣驱散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却反倒让周围的寂静更显刺骨。
青烟从鞭炮的余烬里袅袅升起,与清晨的薄雾缠在一起,在祠堂前缭绕成一片朦胧的白。
八个精壮的汉子低喝一声,稳稳地将那口黑沉沉的棺材抬离地面。
棺木离地的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这轻微的起伏,在程牧昀心头重重一坠,再无着落。
许积信、许积义、梁绍尊、萧梧新四个身影上前,各自站定在棺木两侧。
他们脸上都带着肃穆,将手轻轻搭在冰凉的棺盖上,指尖传来木材的厚重感,也传来那份无法言说的分量。
扶灵的手微微用力,像是要抓住些什么,却只握住了一片虚无。
人群外围的角落里,陈鹤德独自站着。
他的胸口别着一朵白色的茉莉花,望着那口渐渐移动的棺材,眼里瞬间就蓄满了泪。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堵着棉絮,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哽咽。
胡茉莉,一路走好。
就在这时,唢呐声陡然响起。
那声音尖锐又凄厉,像一柄锋利的刀,剖开了所有故作的平静,直抵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低沉的调子与唢呐的悲声交织,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网在其中。
悲戚的乐声里,不知是谁先红了眼眶,随即,低低的啜泣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