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开
第一缕意识钻出来时,像条在浓稠墨汁里挣扎的鱼。盘古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身在何处,只觉得浑身被黏腻的东西裹着,耳朵里塞满嗡嗡声,像是有无数张嘴在同时低语。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触到的是坚硬又柔软的壁。那东西凉丝丝的,表面布满细密的纹路,按下去会微微回弹,带着呼吸般的起伏。\"有人吗?\"他张嘴大喊,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变成沉闷的震动。
周围的黏液突然涌动起来,像被惊动的潮水。盘古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脚踝滑过,细长、冰凉,带着鳞片特有的涩感。他猛地蜷起腿,却撞到头顶的壁,震得整个空间都在摇晃。
\"别吵。\"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带着回音,\"再搅,蛋壳就要破了。\"
盘古愣住了。他顺着声音摸上去,指尖触到块凸起的硬物,形状像颗巨大的牙齿。\"蛋壳?\"他喃喃自语,\"我在蛋里?\"
\"不是你在蛋里,\"那声音笑起来,震得黏液泛起泡沫,\"是万物都在蛋里。咱们啊,都是这混沌蛋孵出来的崽。\"
一、骨鸣
不知过了多久,盘古开始长大。起初只是手脚变长了些,后来肩膀变宽,脊梁骨像春笋似的往上蹿,每次舒展都会听到骨骼咔咔作响,像初春冰面开裂的声音。
\"差不多了。\"苍老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你听,蛋壳在变薄。\"
盘古侧耳细听,果然听到细微的破裂声,像有无数小虫子在啃噬。他试着挺直脊背,头顶的蛋壳竟被顶出道细纹,透进丝微光——那光是淡紫色的,落在皮肤上像融化的蜂蜜。
\"那是什么?\"他指着光缝问。
\"是外面的东西。\"声音带着向往,\"听说有清有浊,有高有低,不像咱们这儿,混混沌沌的没个模样。\"
盘古突然想出去看看。他攥紧拳头,指甲不知何时变得又硬又尖,像打磨过的石片。他试着往蛋壳上砸了一下,裂纹顿时蔓延开,紫色的光涌进来,带着股清冽的气息,比黏液好闻多了。
\"慢点!\"苍老的声音急了,\"蛋壳碎得太快,外面的东西会把咱们冲散的!\"
可盘古已经停不下来了。他感觉到身体里有股力量在疯长,像憋了亿万年的山洪,非要找个出口不可。他抬起腿,猛地往下方蹬去,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蛋壳裂开个大洞,无数光点涌进来,在黏液里翻滚、沉浮。
\"糟了......\"苍老的声音越来越远,\"平衡破了......\"
盘古想抓住那声音,却只抓到把冰冷的碎片。他忽然发现自己站在片无边无际的虚空里,脚下踩着半块蛋壳,另一半在远处旋转,上面还沾着没褪尽的黏液。那些光点在他身边分成两拨,轻的往上飘,重的往下沉,像被无形的手分拣着。
\"喂!\"他对着虚空大喊,\"你在哪儿?\"
只有回声在空荡荡的地方荡来荡去。盘古低头看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变得异常巨大,掌心的纹路深得能埋下河流。他忽然明白,刚才那个声音,大概是和蛋壳一起碎了。
二、顶天
最先感到不对劲的是肩膀。那些往上飘的光点越聚越多,渐渐凝成灰蒙蒙的一片,沉甸甸地压下来,像要把他摁回蛋壳里去。盘古咬着牙挺直腰,每根骨头都在尖叫,却硬是把那片灰云撑高了半寸。
\"想压垮我?\"他低吼着,双臂往两边张开。随着他的动作,灰云里裂开道缝,露出后面更亮的光——这次是金色的,像熔化的金属,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脚下的蛋壳碎片也在变化。那些下沉的光点钻进去,让碎片越来越厚、越来越沉,边缘还长出些凹凸不平的疙瘩,扎得他脚底板生疼。盘古试着挪了挪脚,却发现碎片已经和他的脚跟长在了一起。
\"看来是走不了了。\"他苦笑着摸了摸下巴,那里长出了浓密的胡须,像纠结的藤蔓。
日子一天天过去(虽然他还不知道\"天\"是什么),盘古的身体还在长。他的头顶着灰蒙蒙的天,脚踩着沉甸甸的地,胳膊撑开两边的虚空,连打个哈欠都会引得天地摇晃。有次他实在困得厉害,眼皮刚合上,天就压下来半尺,把他的头发都压白了几根。
\"不能睡。\"他用指甲掐了掐大腿,血珠渗出来,落在地上就长出片红色的苔藓,\"睡了,天地就要合起来了。\"
他开始给自己找事做。看见天上有块云歪歪扭扭的,就伸手把它捋直;发现地上有个疙瘩太高,就用脚把它踩平。他呼出的气变成风,流淌在天地之间;他流下的汗变成雨,滋润着脚下的土地。
有天夜里,他听见地下传来细微的声响。扒开土一看,竟是些白色的小虫子在蠕动,身体软乎乎的,见了光就往土里钻。\"别怕。\"盘古轻声说,往地上洒了点口水,那些虫子立刻变得活跃起来,在土里钻来钻去,开出条条隧道。
后来,这些虫子变成了蛇、变成了龙,变成了各种各样的生灵。它们在盘古的脚边繁衍生息,用叫声回应他的咳嗽,用奔跑回应他的心跳。盘古觉得不那么孤单了。
三、地裂
麻烦是从东边开始的。那天盘古正挠着胳肢窝(那里的汗毛已经长成了森林),突然感觉脚下一震,低头一看,地面裂开道长长的口子,黑色的岩浆像血一样涌出来,烫得他龇牙咧嘴。
\"怎么回事?\"他伸手去堵,可裂口越张越大,边缘的土地像被什么东西啃过似的,坑坑洼洼的。
这时,西边的天空也出了问题。灰蒙蒙的云层里破了个洞,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吹得他眼睛都睁不开。那些刚长出羽毛的鸟儿,被风卷得东倒西歪,拼命往他的头发里钻。
盘古忽然明白,天地还没站稳。它们就像两个调皮的孩子,总想往一起凑,非要他这个当爹妈的(虽然他还不知道\"爹\"是什么)死死盯着才行。
他把左臂伸得更长,用肩膀顶住东边的天;又把右腿弯起来,用膝盖撑起西边的地。这个姿势很累,累得他的骨头每天都在响,像有无数把锤子在里面敲打。但他不敢动,生怕一松劲,天地就又合回混沌的模样。
他的身体开始出现奇怪的变化。头发掉在地上,就变成森林;汗水渗进土里,就变成河流;呼吸吹过天空,就变成四季的风。有次他不小心打了个喷嚏,喷出的唾沫星子落在地上,竟长出些会跑会跳的小兽,见了他就摇尾巴。
\"你们叫什么?\"他笑着问。
小兽们吱吱呀呀地叫着,围着他的脚踝转圈。盘古觉得它们像自己的孩子,就把最软的土堆成窝,让它们住在里面。
日子久了,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天离得太远,地变得太大,他已经看不清那些小兽在做什么,只能听见它们越来越热闹的叫声。有天夜里,他感觉到有群小家伙爬到了他的肩膀上,用温热的舌头舔他的皱纹,像是在安慰他。
\"快回去吧。\"盘古轻声说,声音沙哑得像磨石头,\"天快亮了。\"
四、身化
盘古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他能感觉到身体里的力量在一点点流走,像被大地悄悄吸走的雨水。头顶的天已经很高很稳,脚下的地也很广很实,就算他松开手,它们大概也不会再合起来了。
\"该歇歇了。\"他望着东边泛起的鱼肚白,露出了这辈子第一个笑容。
他先放下了左臂。天晃了晃,却没塌下来,反而发出声舒服的叹息,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接着他收回了右腿,地颤了颤,裂开的口子开始愈合,冒出些嫩绿的芽。
最后,他躺在了大地上。身体接触地面的瞬间,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连骨头缝里都透着舒服。他的眼睛慢慢闭上,睫毛落在地上,变成连绵的山脉;他的心脏停止跳动,最后一声搏动震得大地长出片平原。
他的血液变成江河湖海,奔流不息;他的肌肉变成沃土,滋养万物;他的牙齿和骨头变成矿石,藏在地下;他的毛发变成草木,覆盖了大地的每个角落。连最后呼出的气,都变成了云彩,在天上慢悠悠地飘着。
那些曾经围着他脚踝转圈的小兽,此刻都安静地趴在他的身体上,像是在为他送行。有只羽毛五彩斑斓的鸟,飞到他的胸口,对着太阳唱起了歌,声音清亮得像他第一次听到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大地上出现了新的生灵。他们用盘古的骨头做工具,用他的毛发编衣服,在他的血液里捕鱼,在他的肌肉上耕种。他们不知道自己脚下踩着的是谁,只觉得这片土地温暖又踏实,像母亲的怀抱。
有个聪明的生灵抬头望着天,又低头看看地,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对身边的人说:\"咱们的天地,是用一个巨人的身体撑起来的。他叫盘古,是咱们所有人的老祖宗。\"
人们开始祭祀盘古。他们在最高的山上烧香,在最宽的河边跪拜,把盘古的故事一代代传下去。有人说他变成了太阳,有人说他化成了月亮,还有人说他其实没走,只是变成了风,藏在每片树叶的沙沙声里。
而那片曾经包裹着他的混沌蛋壳,一半变成了天,一半变成了地,边缘处还留着淡淡的裂纹。每当春雷响起,人们就说,那是盘古在蛋壳里时,听到的第一声胎动。
天地间,万物生长,生生不息。就像盘古当年希望的那样,清的升得高高的,浊的沉得稳稳的,风有风的道,水有水的路,每个生灵都在这片用身体换来的天地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