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寂静,因周瑜那句郑重的道谢而被打破,却又迅速被一种更加微妙、更加紧绷的氛围所取代。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聚焦在我这个刚刚“技惊四座”又引发了一场“郡主风波”的江北来客身上。
尤其是周瑜,他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眸,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落在我湿漉漉的肩头,
似乎想从我平静的外表下,挖掘出更多的东西。
而鲁肃,则在一旁略显坐立不安,显然还在为刚才孙尚香的失态而感到尴尬,
同时,恐怕也在揣测都督此刻的心思,以及我这个“惹祸”的使者接下来会如何应对。
我深知,此刻的沉默比争吵更具压力。
周瑜的试探并未结束,他刚才的问题看似客气,实则是在探我的底细。
而孙尚香虽然暂时退入船舱,但那股未消的怒意和被冒犯的骄傲,如同无形的阴云,依旧笼罩在这艘小小的快船之上。
这场意外的“英雄救美”,非但没有赢得好感,反而可能让我陷入更复杂的境地。
我不能被动等待。
与其让周瑜继续猜测,不如主动出击,将话题引导到对我有利,或者至少是无害的方向。
同时,我也需要对刚才那位郡主的“指控”
——诸如“多管闲事”、“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做出更清晰的回应,否则,难免会留下轻浮、别有用心的印象。
心念电转间,我对着周瑜再次拱手,神色坦然,语气诚恳地说道:
“都督言重了。
方才郡主遇险,事发突然,在下虽忝为使者,亦是习武之人,见危岂能不救?
至于师承……
诚如方才所言,不过是少年游历时偶得的一些粗浅把式,用以防身健体罢了,难登大雅之堂。
若论水中功夫,放眼天下,谁人能及江东水师?
在下这点微末道行,在都督与诸位将军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
我这番话,半真半假。
承认自己会武,解释了下水救人的能力来源,
将其归结于“粗浅把式”和“防身健体”,既满足了周瑜的部分好奇,
又刻意降低了自己的武力值,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警惕。
同时,不失时机地盛赞江东水师,给足了周瑜面子。
鲁肃闻言,脸上明显松弛了许多,连连点头道:
“是极,是极。子明先生谦逊了。
方才若非先生反应迅捷,后果不堪设想啊。”
周瑜却并未立刻接话,只是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身上,似乎在判断我话语中的真伪。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先生不必过谦。临危不乱,身手矫健,绝非‘粗浅把式’四字可以涵盖。
先生这份胆识与能力,瑜,佩服。”
他顿了顿,话锋似乎不经意地一转:
“不过,方才郡主似乎对先生的救援方式,颇有微词?”
来了。
他终究还是将话题绕回了刚才的冲突。
这并非单纯的八卦,而是在观察我的应对,以及我对孙尚香,这位孙权胞妹的态度。
处理得好,可以化解尴尬;
处理不好,则可能加深误会,甚至影响到联盟大局。
我心中早有准备,闻言露出一丝苦笑,带着几分无奈,却又不失礼节地说道:
“都督明鉴。
郡主金枝玉叶,又是性情中人,骤然遇险,心神激荡,言语间有所误会,在下完全可以理解。
水中救人,首重时效,难免肢体接触,失了分寸,确是在下考虑不周,冒犯了郡主。
待郡主情绪平复,在下自当登门致歉。”
我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归咎于“考虑不周”和“冒犯”,给足了孙尚香台阶下,也展现了自己的“大度”和“识大体”。
同时,也暗示了孙尚香的“性情中人”,为其刚才的失态做了些许辩解。
然而,我的话音刚落,一个清脆而带着怒意的声音,却猛地从船舱门口传来:
“谁要你假惺惺地致歉!本郡主还用不着你来理解!”
只见孙尚香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窄袖劲装,
虽然头发依旧湿漉漉地披散着,脸色也因寒冷和之前的惊吓而显得有些苍白,
但那双眸子却重新燃起了火焰,如同被惹恼的猎豹,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几步便走到了甲板上。
她显然是在舱内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尤其是听到我将责任揽下,并评价她为“性情中人”,
这非但没有让她领情,反而似乎更加刺激了她的自尊心。
“陆子明!”
她走到我面前,昂着线条优美的下巴,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你少在那里装好人!也少在那里说什么‘水中救人,事急从权’!
我问你,你刚才说我‘重心稍有偏差,加之浪涌突至,故有此险’,这是什么意思?
是在说我技不如人吗?!”
原来她连我之前在岸边和周瑜低语的分析也听到了些许!
这下,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
她显然将我的技术性分析,当成了对她个人能力的否定和嘲讽。
周围的空气再次凝固。
鲁肃一脸的无奈,张口欲言,却被孙尚香狠狠一瞪,只得闭嘴。
周瑜则双手抱臂,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
眼神深处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
似乎很想看看我这个“深藏不露”的使者,将如何应对他这位刁蛮任性却又备受宠爱的妹妹。
我看着眼前这位炸毛的郡主,心中暗叹一声。
这位大小姐的脾气,还真是一点就着。
但此刻,退缩和一味的道歉,显然只会让她更加看轻我,甚至坐实她心中“假惺惺”的印象。
既然避无可避,那就正面应对。
我收起脸上的苦笑,神色变得严肃了几分,迎着她的目光,平静地说道:
“郡主误会了。
在下并非质疑郡主的技艺,
江东郡主弓马娴熟,名不虚传,方才那锦帆破浪之英姿,令人赞叹。
在下只是就事论事,探讨方才遇险的缘由罢了。”
“探讨缘由?”
孙尚香冷笑一声,咄咄逼人,
“好啊!那你倒是说说,我如何‘重心稍有偏差’了?
我自幼习练水战之术,艨艟斗舰之上如履平地,岂会被区区浪涌打倒?
分明是你这外人在岸边指指点点,扰我心神!”
强行甩锅,倒也符合她此刻羞愤交加的心态。
我没有直接反驳她这明显不合逻辑的指责,而是话锋一转,问道:
“郡主方才驾驭快船,连续做出高速转向与破浪冲击,动作迅捷凌厉,胆魄惊人。
敢问郡主,平日演练此等高危动作,可有相应的防护措施?
或是,在进行此类极限操作前,是否会对当时的水文、风向进行更为细致的评估?”
我的问题,看似与她的指责无关,实则暗藏机锋。
我没有直接说她操作失误,而是将问题引向了“训练安全”和“风险评估”这两个更深层次的领域。
这既是试探,也隐晦地表达了我的观点
——勇气和技艺固然重要,但对风险的认知和控制,同样不可或缺。
这其中,就蕴含着一丝超越这个时代的、关于系统化训练和安全规程的理念雏形。
孙尚香显然没料到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愣了一下,随即柳眉倒竖:
“防护措施?评估?陆子明,你是在嘲笑我江东健儿贪生怕死吗?
我江东儿郎,驾驭战船,凭的是一身武艺和冲锋陷阵的胆气!
劈波斩浪,百死无悔!岂是你这纸上谈兵的文弱书生所能理解!”
她将我的问题,直接上升到了“胆气”和“文武之别”的高度,试图用江东尚武的传统来压制我。
“郡主此言差矣。”
我摇了摇头,语气依旧平静,但目光却变得锐利了几分,
“武勇与胆气,固然是战士之魂。
但真正的精锐之师,不仅要有悍不畏死的勇气,更要有爱惜士卒性命、追求最大效率的智慧。
训练的目的,是为了在战场上更好地杀敌,更有效地保存自己。
若是在平日演练中便折损过多,岂非本末倒置?
将士用命,固然可嘉,
但若是能通过更周密的准备、更完善的训练方法,
减少不必要的伤亡,岂不更能提升战力,让将士们在真正的战场上发挥更大的作用?”
我这番话,虽然依旧没有直接批评她,但其中的含义已经非常清晰。
我是在质疑她那种只凭血勇、忽视风险的训练理念。
这番话,不仅是说给她听,更是说给旁边的周瑜听。
果然,我注意到,在我说话的时候,周瑜的眼神明显亮了一下,眉头微蹙,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索。
而鲁肃,也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孙尚香被我这番“歪理”噎得俏脸通红,
她大概从未听过有人敢在她面前,如此“大逆不道”地质疑江东的练兵之道。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你了半天,却一时间找不到足够有力的言辞来反驳。
毕竟,我句句不离“提升战力”、“爱惜士卒”,站在了道义和实用的制高点上。
“你……你强词夺理!”
她最终只能憋出这么一句,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提高了声音,
“说到底,你还是觉得我刚才落水是咎由自取,是训练不当!
好!既然你这么能说会道,想必身手也定然不凡!
光说不练假把式!你敢不敢与我比试比试?!”
她竟然提出了比试的要求!
这一下,连一直看戏的周瑜都微微变了脸色。
鲁肃更是大惊失色,连忙上前一步,想要阻止:“郡主!不可胡闹!子明先生乃是贵客……”
“子敬先生不必多言!”
孙尚香猛地打断鲁肃,目光死死地盯着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挑衅,
“陆子明,你敢,还是不敢?!”
船上的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的身上。
与江东郡主比试?这简直是荒谬!
无论输赢,对我而言都没有好处。
赢了,得罪孙权兄妹,可能影响联盟;
输了,不仅丢脸,更可能坐实“纸上谈兵”的评价。
我看着眼前这位因为羞愤和骄傲而失去理智的少女,心中快速权衡着利弊。
这,又是一个陷阱,一个因意外而生的、更加棘手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