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手八脚之下,我和这位落水的郡主终于被拉上了最近的一艘锦帆卫快船。
船身不大,此刻却挤满了人,气氛压抑而古怪。
冰冷的江水顺着我的衣衫和头发滴落,在甲板上留下湿漉漉的印记,寒意顺着湿透的衣物不断侵蚀着体温,但我更关注的是身旁这位刚刚脱险的少女。
孙尚香被几个眼疾手快的侍女用干燥的毛毡裹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因为呛水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她咳出的水带着江水的腥气,显然刚才那一下落水让她受惊不小,也确实喝了不少水。
我站在一旁,并未急于上前,只是默默观察着,同时也在暗自调匀呼吸,恢复被江水夺走的热量。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她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和水滴落地的声音。
周瑜、鲁肃也先后登上了这艘船,锦帆卫的士卒们则识趣地保持着距离,但好奇和探究的目光却不断地在我们两人之间流转。
所有人都清楚,刚才发生的一切,太过突然,也太过……不寻常。
终于,孙尚香的咳嗽声渐渐平息,她抬起头,长长地喘了几口气。
那张原本英气勃勃的俏脸,此刻虽然带着水渍和狼狈,却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美感。
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周围,最终落在我身上时,那双明亮如同秋水的眸子里,却瞬间凝结起了冰霜。
她看清了是我。
那个来自江北、代表着她兄长潜在盟友(也可能是敌人)刘备的使者,那个刚才一直站在岸边、看似不起眼的文士。
而正是这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她最狼狈、最失态的时刻,“轻易”地将她从江水中捞了起来。
预想中的感激并未出现,甚至连最基本的礼貌性道谢都没有。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羞愤、恼怒和极度难堪的情绪,在她眼中迅速升腾。
对于这位心高气傲、素来以武勇自矜的江东郡主而言,在自家水军面前失手落水已是奇耻大辱,
而被一个“外人”,尤其是一个可能被她视作“文弱”的使者以如此高效的方式救起,
更是让她颜面扫地,仿佛刚才那一幕成了她技不如人、需要他人援手的铁证。
“你!”
她猛地挣脱开身边侍女的搀扶,尽管身体因为寒冷和惊吓还在微微发抖,
但声音却如同淬了冰一般,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直指着我,“谁让你多管闲事的?!”
这声娇叱突如其来,打破了船上的沉寂,也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鲁肃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孙尚香狠狠一瞪,又讪讪地闭上了嘴。
周瑜则依旧面沉如水,只是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并未出言阻止。
我心中了然。
果然如此。
这位郡主的性子,比传闻中更加刚烈,也更加好强。
她此刻的愤怒,并非针对我救了她这件事本身,而是源于被冒犯的自尊心和失控的局面。
她宁愿自己挣扎上岸,哪怕狼狈不堪,也不愿接受这种近乎“施舍”的救援,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被这样一个人救起。
我没有动怒,甚至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只是平静地迎着她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淡淡地说道:
“郡主落水,情势危急,在下不敢不救。”
我的语气平稳,不卑不亢,既解释了行为的动机,也点明了当时情况的紧急性,没有丝毫居功自傲的意思。
然而,我的平静似乎更加激怒了她。
她上前一步,因为动作太猛,脚下一个踉跄,险些再次摔倒,幸好被身后的侍女及时扶住。
但这丝毫没有减弱她的气势。
“不敢不救?”
她冷笑一声,声音尖锐,
“我看你是巴不得看我笑话,好回去向你那主公邀功吧?
我江东水师健儿无数,何须你一个外人来插手!
你刚才那是什么鬼样子?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这话就有些无理取闹了。
情急之下的救援动作,自然不可能讲究太多繁文缛节,更何况当时是为了尽快让她脱离危险。
但此刻在她眼中,这一切都成了可以攻击的靶子。
她需要一个发泄口,来排解内心的羞愤,而我,这个打破了她骄傲的“罪魁祸首”,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锦帆卫的士卒们低着头,不敢看这“皇家丑闻”,侍女们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
鲁肃脸上满是尴尬,不停地给我使眼色,似乎是希望我能退一步,不要和这位刁蛮郡主计较。
但我并未退缩。
我看着她那双因愤怒而更显明亮的眼睛,心中反而升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这个少女,就像一头被激怒的雌豹,虽然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依旧张牙舞爪,努力维护着自己岌岌可危的尊严。
这种未经打磨的、带着棱角的鲜活,与我所熟悉的那些深沉内敛的世家女子截然不同。
“郡主言重了。”
我依旧保持着语气的平稳,
“水中救人,事急从权,若有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至于邀功,在下并无此意。令兄与我家主公欲结盟好,共抗曹贼,此乃大事。
郡主安危,亦关乎江东士气与两家情谊,在下出手,于公于私,皆是应尽之义。”
我刻意将话题引向孙刘联盟的大局,试图用“公义”来淡化个人的冲突。
同时,也委婉地提醒她,她的安危并非她一个人的事。
孙尚香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应对。
她似乎噎了一下,想要反驳,却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她那张因愤怒和寒冷而泛红的脸,此刻更添了几分复杂的神色。
她大概从未遇到过像我这样,在她盛怒之下依旧能保持冷静,甚至条理清晰地“讲道理”的人。
“你……你少拿大道理压我!”
她跺了跺脚,声音却不自觉地弱了几分,更像是色厉内荏的嘴硬,“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哼!”
说罢,她猛地一甩头,不再看我,径直对身边的侍女道:“还愣着干什么?扶我回去!冷死了!”
侍女们如蒙大赦,连忙搀扶着她,快步向船舱走去。
经过我身边时,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带着一身的水汽和未散的怒意,消失在舱门之后。
船上,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鲁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苦笑着走到我身边,低声道:
“子明先生,让你受委屈了。
我家这位郡主,自幼被主公和吴太夫人娇惯,性子骄纵了些,又好武事,最是要强好胜,今日之事……
唉,还望先生莫要放在心上。”
我微微一笑,抖了抖还在滴水的衣袖,道:
“子敬先生言重了。郡主真性情,并无恶意。
况且,能一睹江东郡主风采,亦是在下之幸。”
我说的是实话。
虽然初次接触充满了火药味,但这远比面对一个虚伪客套的世家小姐要有趣得多。
这位弓腰郡主,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物。
只是不知道,这意外的“初遇”,会对我的江东之行,带来怎样的变数?
周瑜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他那双深邃如同寒潭的眼眸,此刻正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的意味,落在我身上。
他没有评价刚才孙尚香的行为,反而问道:
“子明先生,深藏不露。方才那水性,非寻常文士可有。不知先生师从何处?”
来了。
试探,无处不在。
我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道:
“都督谬赞。
在下不过是少年时曾遇异人,学过几手粗浅的保命之技罢了,与都督麾下水师健儿相比,不值一提。”
我将一切推给了“异人”,这是个万金油式的借口,既解释了不寻常之处,又不会留下太多破绽。
周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点了点头,道:
“先生过谦了。
今日之事,多亏先生援手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瑜,代家兄与舍妹,谢过先生。”
他说着,竟对着我,郑重地行了一礼。
我连忙侧身避开半礼,肃容道:“都督言重了,份内之事,不敢居功。”
虽然口中谦逊,但我知道,经过今天这意外的一出,我在周瑜心中的分量,恐怕又不一样了。
从一个单纯的使者、一个提出些水战建议的“智囊”,变成了一个身手不凡、临危不乱、甚至可能隐藏着更多秘密的“变数”。
这究竟是好是坏,尚未可知。
但我清楚,我与那位玉面含霜、娇叱连连的弓腰郡主之间,这根线,算是彻底搭上了。
只是这开端,未免太过“惊心动魄”了些。